我們湖北籍的思想家徐復觀先生是“勇”者型的現代新儒家。說他“勇”,一來是與唐君毅先生之“仁”,牟宗三先生之“智”的性格特征相對照,二來是標舉出他的縱橫學術與政治之間、文化上的傳統主義與政治上的自由主義之間的特殊經歷和承擔精神。
抗戰時,他曾經進入政治中樞——蔣中正侍從室,又當過蔣總統的隨從秘書,后有過陸軍少將軍銜。1949年,他厭惡國民黨政治,脫離政界。正因為有這樣的經驗,特別是對蔣某人的真面目的深切了解,他的筆下批評專制政治尤為傳神,真可謂鞭辟入里!
《兩漢思想史》三卷是徐先生于上一世紀70年代陸續出版的代表性巨著,那時他已是七十歲的人了。第一卷原名《周秦漢政治社會結構之研究》,是《兩漢思想史》的背景篇,后兩卷是正篇。
徐著《兩漢思想史》的鮮明特點是:
第一,通過對周秦漢,特別是漢代社會政治結構的探討,深刻揭露、鞭笞了專制政治。徐先生著力檢討中國傳統政治,批判一人專制。在《封建政治社會的崩潰及典型專制政治的成立》、《漢代專制政治下的封建問題》、《漢代一人專制政治下的官制演變》等長篇專論中,徐先生從制度上詳考了中國專制政體的形成與演變,分析了宰相制度被破壞的過程,不僅指出“家天下的法制化”的弊病,而且刻劃了專制者的心理狀態。他說:“一人專制者的心理,即使是自己所建立、所承認的客觀性的官制乃至任何制度,皆可由他一時的便宜而棄之如遺!薄耙蝗藢V,需要有人分擔他的權力,但又最害怕有人分擔他的權力。這便使宰相首遭其殃。另一方面,則是出于由一人專制自然而然所產生的狂妄心理,以為自己的地位既是君臨于兆民之上,便幻想著自己的才智也是超出于兆人之上。這種無可倫比地才智自我陶醉的幻想,便要求他突破一切制度的限制,作直接地自我表現!保ǖ谝痪恚153頁。)當然,在我們看來,專制者的心理是其次的,決定政冶結構的關鍵尚不在此。政治、經濟資源配制的狀況,軍事的壓力,財產與權力分配與再分配的成本和效益的問題,是制度建構與政治架構修正的主要原因。
錢穆(賓四)先生對漢代政治的描述與評價(請見《國史大綱》),與徐先生大相徑庭。錢穆以歷史學家的眼光,指出漢代政治是文士政治,非專制政治,在制度建設上奠定了中國政治的格局,其成就大于負面。按錢穆的看法,秦漢以降,中國傳統社會使平民通過教育可以參與政治的機制,特別是有“考試”與“銓選”制度為維持政治紀綱的兩大骨干,溝通社會與政府,則不可以對兩千年歷史一言以蔽之曰“專制”、“黑暗”。徐先生曾經老實不客氣地著文批判錢先生是“良知的迷惘”。徐指出他自己“所發掘的卻是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圣賢之心、隱逸之節,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鳴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與淚!保ㄐ煳囊娕_灣《華岡學報》1979年第8期)
徐錢間的公案今且不表,由是大概可以知道徐氏是一位情感奔放的學者。讀《兩漢思想史》,我們處處可以感受到他的民主政治的情意結。蕭公權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指出,秦漢至清末,以君道為中心,“專制政體理論之精確完備,世未有逾中國者!保ㄒ娛捴聝,第947頁)按蕭公權的看法,這二千余年,中國政治體制和政治思想“多因襲而少創造”。而徐復觀先生則充分論證了周室宗法封建解體的原因、過程與秦漢專制政體的形成演變問題,乃至中國姓氏的演變與社會結構、專制政治與宗族的關系等。請注意,徐先生使用的“封建”概念是準確的,是中國古代的原始涵義,而我們現在習見的“封建社會”概念是不準確的,是西方史的涵義,類似于徐著中的“專制政治”的意思。
第二,與上一個問題有關,徐著特別重視知識分子問題。第一卷有《西漢知識分子對專制政治的壓力感》的專論,第二卷有關《呂氏春秋》、陸賈、賈誼、《淮南子》與劉安、董仲舒、揚雄、王充等思想的論述,第三卷有關《韓詩外傳》中士的立身處世和“士節”的強調,及有關太史公在《史記》中所表現的史學精神與目的的論述,都涉及到知識分子問題。徐先生說:“若不能首先把握到兩漢知識分子的這種壓力感,便等于不了解兩漢的知識分子。若不對這種壓力感的根源——大一統的一人專制政治及在此種政治下的社會作一確切的解析、透視,則兩漢知識分子的行為與言論,將成為脫離了時間空間的飄浮無根之物,不可能看出它有任何確切意義!保ǖ谝痪,第167頁)西漢知識分子為什么反秦?反秦實際上即是反漢。為什么喜歡《離騷》?那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的處境與心境之自況。司馬遷的“意有所郁結”的感憤之作,東方朔的《答客難》,揚雄的《解嘲》,班固的《答賓戲》等等,都是壓力之下知識分子對命運、遭際的情感抒發。
在第三卷《原始——由宗教通向人文的史學的成立》這一專論中,徐先生不僅考察了“史”的原始職務,與祝、卜、巫的關系,尤其論述了史職由宗教向人文的演進,宗教精神與人文精神的交融。優秀的史官,實際上正是以“代天行道”的宗教精神來執行他的莊嚴任務的。這就是一種“書法”?鬃淤潛P的“古之良史”董狐和為了寫出“崔杼弒其君”而犧牲的兄弟三史官及前仆后繼的史官即是明證。徐先生說:“這不是西方‘愛智’的傳統所能解釋的。因為他們感到站在自己職務上,代替神來做一種莊嚴的審判,值得投下自己的生命!保ǖ谌,第143頁)全書對漢代優秀知識分子以理想指導、批判現實政治的研究,甚有獨到之見。這也使我們很自然地想到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入世關懷、政治參與和不絕如縷的犧牲精神。
知識分子,特別是人文知識分子,以價值理念指導、提升社會政治。請讀者讀一讀本書二卷《劉向<新序>、<說苑>的研究》第五節有關劉向針對現實政治、突破現實政治的理想性的討論和第六節“以士為中心的各種問題”以及《賈誼思想的再發現》第五節“賈誼政治思想中的現實性與理想性”。從這里可知儒家政治理念的功能和儒家政治思想不同于、高于法家政治思想的緣由!耙悦駷楸荆悦駷槊,以民為功,以民為力,一切過失,都由君與吏負責,決不能諉之于民。”(第二卷,第85頁)徐先生特別肯定“政治以人民為主”的觀點,又善于發掘傳統政治思想的資源,沒有陷于今天自詡為“自由主義者”的某些人的淺薄與狂妄。
第三,學術上的貢獻與嚴謹的學風。徐先生的《兩漢思想史》反映了作者的創慧。在他以前,很少有人注意到《新序》、《說苑》中引用孔子的材料在比例上超過了《韓詩外傳》的問題。這一問題,隨著今天大量出土簡帛的出現得到照應。我們很遺憾,徐先生寫作本書時,只略為了解了一點點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尚不可能知道帛書《易傳》及儒家與諸子百家的帛書資料,更不可能知道90年代郭店楚簡與上海博物館購藏楚簡中大量豐富的思想史資料。實際上,孔門七十子后學記述、傳衍的大量資料,在漢代典籍中得到保留,除前述劉向所編書外,尚有陸賈《新語》、賈誼《新書》,乃至《呂覽》、《淮南》等。地下發掘的竹帛與傳統文獻對比,諸如《詩》《書》傳衍世系與家派,詩教、書教、禮教與樂教,思孟“五行”,先秦兩漢心性論問題,都有了更豐富的材料,而超出于陳說。我們特別注意到,徐先生在沒有獲悉這些新材料時,由于他苦心研讀文獻,而有了突破前人的慧識己見。他超越了“疑古派”,依據自己的考據工夫,把“五四”以來認為不可信賴的文獻重新加以定位,大膽地加以證實與運用。舉凡有關漢代思想史上的大家和重要典籍,他都有討論且都有獨到的見解而不肯阿附陳說。他尤其重視孔子人文精神在兩漢的巨大影響,特別是春秋學的問題,禮樂的問題,天、命、性、道、身、心、情、才等人性論問題的展開等。又如他說,《呂氏春秋》最要者是《十二紀》紀首,其中積淀了漢代以前的宇宙——世界觀,又規定了影響了兩漢學術與政治。他認為,董仲舒成就的“天”的哲學大系統是當時專制政治趨于成熟的表現,但董氏仍然持守儒家政治理念,批判現實政治,力求限制專制之主及其酷烈的刑法。
從本書我們可以了解作者嚴謹扎實的學風,他的研究建立在第一手基本資料的考證、解釋、批評上,他有識見,有眼光,他堅決反對浮光掠影、投機取巧。這在學風浮躁的今天尤有意義。
衷心感謝華東師大出版社以精美的款式、裝楨,推出了徐先生的《兩漢思想史》,據責任編輯陳麗菲女士告訴我,本書新版不僅形式很美,尤其是在內容上,訂正了臺灣原版本的一些錯訛,包括作者之誤和手民之誤等。這是因為該社延請了專家陳克艱、秦榛二先生做特邀編輯,做了大量的核校工作。我知道陳克艱教授的功夫,由是更相信此書新版的非同尋常的價值。
2002年4月于武昌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