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二
淮雨 梅堯臣
雨腳射淮鳴萬鏃,跳點起漚亂魚目。
濕帆遠遠來未收,云漏斜陽生半幅。
十九世紀初,法國巴比松畫派的代表作家裘里·杜伯勒(1811—1889)有幅名畫叫《諾曼底海灘的退潮》。畫面著力用大潮來渲染大海那奔騰的氣勢,又用遠處的白帆來襯托海面的渺遠,天空則是用烏云與云間的夕照構成“富于戲劇性的感染,以絢爛的色彩與濃黑形成有力的對照”(李浴《西方美術史》)。我們驚奇地發現,西方巴比松畫派的這種構圖和設色與在此之前八百多年的東方詩人筆下的《淮雨》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淮雨》也是用急雨攪起奔騰的氣勢,用濕帆來點綴意境的曠遠,用烏云和斜陽交織成絢爛而濃郁的色彩來表現淮上驟雨來臨時的那種壯美和清麗,只不過它又加上了繪畫畫面上所無法表現的音響,顯得更為突兀生動,更加絢爛多姿了。
這首詩寫雨景,妙在它句句有雨,但每句的表現手法以及構成的畫面都不同。首句寫空中之雨,從視覺和聽覺這兩個角度來寫:成千上萬支利箭從空中射下,天地之間發出嗖嗖的音響,這是一種何等壯觀的場面,又是何等驚心動魄的氣勢啊。蘇軾把金山的風急浪高形容成“朝來白浪打蒼崖,倒射軒窗作飛雨”,與此正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句是寫水上之雨,它和首句是一個過程的兩個階段,有著時間上的連續性,但畫面和表現手法又不同了,他著重是展開想象的翅膀來渲染雨落時那種喧鬧而又活躍的氣氛。“跳點起漚”,不但描繪出了急雨濺落在水面上的形狀一一象一顆顆珍珠蹦起,也象一個個水泡相嵌在水面上,而且也渲染出暴雨的力量和速度一一射向水面后,濺起了一陣陣水花,留下了一只只水眼。“亂魚目”則是一種活潑的想象,在急雨進發,萬鏃交射中,天和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習性愛水,以水為生的魚類這時大概也眼花繚亂了吧,更何況淮邊的行人呢?這句詩盡管沒有寫出風聲雨聲,但通過這種渲染和想象,把暴雨濺落時那種喧鬧的氣氛、狂猛的聲勢描繪得相當生動形象。第三句仍然是寫雨,但已不是雨落的過程,也不是眼前見聞的雨之形和雨之聲,畫面拓寬到整個淮上:“濕帆遠遠來未收”。狂風暴雨來臨時是要收帆的,但詩人卻說“濕帆未收”,用意何在?一是用此來暗示雨落之急,船上來不及收帆,雨已翻盆,結果帆被淋濕,二是與下旬關合,寫雨去之速,在雨腳急射之際,天空已露出斜陽一抹,所以無須收帆。這首絕句是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夏,詩人由汴京返宣城,路經淮河時所作。來得疾、去得速,正是夏雨的特征,蘇軾有一首《望湖樓醉書》:“烏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倒入船。卷地忽被風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也是寫夏雨這一特征的。
如果說《淮雨》是幅濃淡相宜的潑墨山水畫,那末一、二兩句是這幅山水畫的細部,三、四兩句則是它的背景和底色。歐陽修稱贊梅堯臣的詩是“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六一詩話》),這三、四兩句就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這首詩每句都在寫雨,但手法則各不相同。一、二兩句是明寫雨落,三、四兩句則是通過“濕帆”、“云漏斜陽”來暗寫雨落和雨收,構思的確很精妙:“濕帆”一句是寫雨中的水面,詩人把帆影安排在遠遠之處,使咫幅之間頓顯萬里之遙,也增添了一種閑淡深遠的詩意;“云漏斜陽”是寫雨中的天空,烏云之中,間或露出一抹余暉,色彩上已給人一種深沉凝重之感,而這一抹余暉又照在水面上,把浮動在昏茫莫辨水面上的半幅白帆的輪廓凸現了出來,這就是詩人說的“生半幅”。這個“生”字,把淮上光線與色彩的轉換,把歸帆遠遠而來的蒼茫感,都生動地表現了出來。宋代著名畫家韓純全在談山水畫細部與背景關系時曾說:“近處宜片浪如滾,層流若奔,毫發畢現,遠處宜煙霞鎖隱,似斷若續,天空地闊”(《山水純全集·論水》)。梅堯臣的《淮雨》正是很好地處理了這兩者間的關系,細部清晰細密,背景闊大深遠,一個“雨”字又貫穿其中,把天空、淮水、歸帆、水族融為一個整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淮雨》不僅是首出色的風景詩,也是一幅出色的山水畫。
淮南八公山下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