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當我聽到翻譯家趙蘿蕤教授逝世的消息后不禁愕然,實感意外。因為不久以前我還麻煩過她,找她借一張陳夢家先生的相片。
她給我的信中附來相片,并說早就翻拍洗印了幾張,這張不必退還了,送我留作紀念。我是為出書作插圖用的,現在書已問世,趙先生卻去了。
我寫過有關陳夢家先生的兩篇短文,一篇談先生的《鐵馬集》,一篇回憶我與先生往來經過的《一年間》。事先事后,我都不曾向趙先生報告過,還是香港的親友給她寄來剪報,她才看到。趙先生專為此事給我寫信致謝。這使我很感動,以為這正是前輩們為人的風范。
我第一次見到趙先生是在1956年的夏天。那次由蕭乾先生帶我去北大拜訪幾位作家,請他們為人民日報副刊寫稿。中午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請我們在教授小食堂吃午飯,趙先生作陪。那時的燕園人不多,周圍的環境分外幽靜。
趙先生是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呆了4年,于1948年12月31日趕回上海。
那時北京已經變成孤城,連飛機都不通航了。不少人正千方百計地逃出了圍城,而趙先生卻想盡辦法,終于在查阜西先生的幫助下,搭乘一架沒有座位的軍用小飛機,降落在天壇公園的一塊空地上。她是名副其實地在緊要關頭,投向了人民的懷抱。
趙先生的父親趙紫宸先生是燕京大學神學院的院長,也是一位詩人和翻譯家。我介紹過他的詩集《琉璃聲》和散文集《系獄記》,后者是他被關押在日本憲兵隊的獄中記實。趙蘿蕤先生告訴我她父親還有兩本著作擁有不少讀者,一是《耶穌傳》,一是《圣保羅傳》,不知近年有否再版。她就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自幼習英文,并由父親教她讀古典詩詞。她在燕大讀的是中文系,后又轉入西語系。因此,她的中外文學修養都有堅實的基礎。燕大畢業后,她又進清華大學作研究生,1937年就翻譯出版了艾略特的詩集《荒原》,至今仍是流行的權威譯本。在清華她又攻法文,并研究法國文學,用力最多的仍是美國文學。她系統研究過詹姆斯的小說,晚年更傾全力翻譯了詩人惠特曼的經典作品《草葉集》。她一生的成就當然是外國文學研究和翻譯。但,她也寫了不少詩和散文,可惜由于戰爭和“文革”的關系,很多剪報都已散失,再也找不回來了,F在只留下前幾年北大出版社為她印行的一本《我的讀書生活》,主要還是外國文學論文。當時我曾問她為什么不多收幾篇散文,趙先生回答,下一本就該是散文了。
我不知道她生前是否已編好了一本散文新集。
趙蘿蕤先生的散文數量可能不算太多,她是屬于那種吝用筆墨的人。翻譯風格主張直譯,寫作文風淡雅樸實,沒有多余的廢話。但充滿了豐富的知識和細致的分析、觀察。最讓人難忘的還是她為文的真誠。她寫在清華教她法文的溫德老師,稱贊這位教授在學校曾掩護過數不清的“左派人士”,亦與西山的“草莽英雄”打過交道,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同時,她并不掩飾老師教法語時發音有缺欠。在捕捉老師的性格特征時,作者更有神來之筆:“他在中國住了七八十年,兩件事情證明他終是個美國佬。一,他把冬天的爐火燒到30度以上,一定要熱到穿單衣才罷休;二,他的學生都是中國人,他卻始終講著地道美國口音的英語,不會說中國話!保ㄒ姟段矣洃浿械臏氐吕蠋煛罚┧龑蠋煹淖鹁锤星槿谶@坦直的敘述中了。
另有一篇《楊剛二三事》也很動人。作者與楊剛在燕大是同班同學,生活道路卻有差異。一個是風暴中的女戰士,一個是溫室里的閨秀。作者誠懇地寫出在校期間的這種差異:“我的政治神經發育極晚”、“我們幾乎從不談政治,談的都是自己對文學的愛好和生活瑣事,如評論同學與教師等!薄拔以诟鞣矫娑际鞘钟字傻摹N页錾泶髮W教授家庭,上學又很早,是地道的溫室里培育出來的花朵,十分脆弱無知!笨箲鸨l后,她們分離了。直到1944年秋,兩人突然在印度孟買的大街上巧遇。當時她們都在候船赴美,一個是奉命去美工作,一個是到芝加哥大學繼續深造。這時候兩位老同學已經談起了政治,楊剛批評趙蘿蕤在對待人生問題上的思想“愚蠢”,批評了趙的“好人哲學”和“好人政治”,甚至批評趙在抗戰的大后方當了“賢妻良母”,一切都以丈夫陳夢家的利益是從。全國解放初期,楊剛又直言批評趙蘿蕤是“學院派”、“十足的書生氣”。接著趙先生深情而驕傲地說:“但是革命志士和書生也還是可以結成好友的。”
楊剛是我敬畏的老領導,她確有這樣直爽強烈的性格;趙蘿蕤是我尊敬的前輩,她果真如此善良溫和。趙先生無疑地在贊美楊剛的人性,我從她的直白中也看到她的真誠。她們的率真都是一種美,充滿高尚的情操。做人和作文,如果離開了真誠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真想多讀一點趙蘿蕤先生的散文,讀了她回憶楊剛的散文后,我建議她何不寫一篇回憶陳夢家先生的文章?多年來,人們都很關注這位早年新月派的詩人,而有關他的文章又是那么少。1991年4月6日趙先生給我一信,回答了我的疑問:
德明同志:
三四年前三聯書店曾委托我寫一本10萬字的書,寫陳夢家。我實在沒那么多的話可說。5萬字都寫不出。他寫詩的生涯只有短短六七年,絕大半輩子都是搞古文字和古文獻,每天至少工作10小時,有什么好寫的呢?而且我對考古一竅不通,沒有任何發言權。我建議編一本詩選,寫一個一萬多字的序,他們又毫無興趣。只得作罷。情況就是這樣。
祝近安。
蘿蕤 1991.4.6
書未編成,這寶貴的一萬多字寫陳夢家的長序自然亦就無影無蹤了。真是太遺憾了。至于趙先生不勉強寫那10萬字的小書,不亦出于一種真誠嗎!
馮亦代先生得病前告訴過我,趙蘿蕤先生晚年有件快樂的事,她把東城錢糧胡同的舊宅交給公家,得了一筆回報,借此去歐洲做了一次旅行。當年我曾去過那套四合院,欣賞過陳夢家先生搜訪來的那些明代家具。我為趙先生晚年的這趟歐洲之旅感到欣慰,不知道她此行是否寫有筆記。如果有的話,當又是一組優美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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