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緒 論 |
一,被學術界忽視的游民與游民文化
讀者如果耐心地讀完本書之后,可能會親切地感受到游民、游民文化與中國傳
統文化、傳統文學關系之密切。游民文化對于文學創作、特別是對于通俗文學創作
影響之深刻;游民意識、游民情緒對于近世的文學創作的主體——知識分子也有不
同程度的熏染,有時甚至反映到文藝思潮的變遷上去。體現游民意識的通俗文藝作
品通過各種渠道散播到民間去,熱衷于組織起來以爭取自己利益的游民從中吸取了
許多政治和軍事斗爭的經驗。這些問題大多是顯而易見、不需要過多地探賾索隱就
可以發現的。然而,這個關系著中國歷史的演變、中國文化變遷和社會小傳統特征
的重要問題卻很少引起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文學史家的關注,特別是從文化學或
意識形態角度關心和考察游民在中國歷史上的作用則更顯得不足。而人口眾多的中
國游民在社會動蕩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的思想意識、習慣作風,雖然缺少
典籍的記載和理性的論證為文人士大夫視而不見,但也因為通俗文藝流傳的廣泛而
深入到各個階層。
1993年王元化先生在他的《思辨隨筆·游民與游民文化》中說:
杜亞泉在《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生的原因》(1919)一文
中,將中國歷史劃分為三個時期,以大量的篇幅談到游民與游民文化問題。他
說游民是過剩的勞動階級,沒有勞動地位,或僅作不正規的勞動。 其成分包
括有兵、地棍、流氓、盜賊、乞丐等。游民階級在我國社會中力量強大,他們
有時與過剩的知識階級中的一部分結合,對抗貴族階級勢力。他認為‘秦始以
后,二十余朝之革命,大都由此發生’。可是革命一旦成功,他們自己也就貴
族化了。于是再建貴族化政治,而社會組織毫無更變。他說這不是政治革命,
也不是社會革命,只能說是‘帝王革命’。游民和知識階級結合,就產生了游
民文化。這種文化以尚游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生計,疾惡官吏,仇視
富豪為其特色。
王先生又說:
杜亞泉認為知識階級缺乏獨立思想,達則與貴族同化,窮則與游民為伍。
因而在文化上也有雙重性。一面是貴族性,夸大驕慢,凡事皆出于武斷,喜壓
制,好自矜貴,視當世人皆賤,若不屑與之齒者。另一面則是游民性,輕佻浮
躁,凡事皆傾向過激,喜破壞,常懷憤恨,視當世人皆惡,幾無一不可殺者。
往往同一人,處拂逆則顯游民性,順利則顯貴族性。或表面上屬游民性,根底
上屬貴族性。他說,以此性質治產必至于失敗,任勞動必不能忍。這些說法都
道人所未道。游民和游民文化是中國歷史上的特殊現象,很少被人涉及。但是
研究中國文化就不能不注意這個問題。
杜亞泉先生可能是最早關注游民、游民文化在中國歷史上地位與作用的學者,王元
化先生所引的他那篇文章見《東方雜志》第16卷第4號(1919)。 該文是探討社會
文化發展演進的,在談到中國的歷史與現實問題時說:
我國社會中貴族文化與游民文化常為矛盾的存在,更迭盛衰。即貴族文
化過盛時社會沉滯、腐敗,則游民文化起而代之;游民文化過剩時,社會騷擾
紊亂,則貴族文化起而代之。此歷史上循環之跡也。
他認為由于“生齒過繁,天產不辟”中國過剩的勞動階級太多,“勞動之地位,或
為不正規之勞動”。又因為古代統治者以仕途引誘知識分子,使得知識分子知識狹
隘、能夠從事的職業極少,很少有特長。而且,他們在宋代以后又人數增長過快,
是亦過剩。他們
除美術文字以外,無他技能可以生活。少有財產者,安坐徒食,無營殖之
能力、無財產者,除少數為精神的勞動外,殆無有能為筋肉的勞動者,故與財
產階級、勞動階級均格格不相入,此為過剩的知識階級。
這些“過剩的知識階級”決不可能象農民一樣安份守己,在社會騷動時必然會因之
而起,給動亂以助力。杜亞泉又論及辛亥革命不成功的原因就在于中國“財產階級”
之不發達和“過剩的知識階級”在其中所起的推波助瀾的作用。本來應該主持這場
變革的中國“財產階級”不了解
立憲共和為何物,初未嘗與聞其事,提倡之者,為過剩的知識階級中之一
部分,加入者為過剩的勞動階級中之兵。事實上與從前之帝王革命無稍異,其
模擬歐洲政治革命者,不過中華民國之名稱及若存若亡之數章約法而已。革命
以后,名義上不能建設貴族政治,實際上握政權之官僚或武人,大率為游民首
領之貴族化者。政治革命之不成就,決非吾人所能諱言。
辛亥革命未能取得其應有的成就,而“吾國今日尚輾轉于貴族、游民二階級之勢力
中而不能自拔”,知識分子尚不能置身于勞動階級之中,所以他斷定社會革命也不
能發生,即使發生,也是仿制品,如同辛亥革命一樣。雖然他的一些觀點難以令人
茍同,其論述過程也過于簡略,而且,還沒有結合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作深入細致
的分析和考察,但是他畢竟提出了這個問題。在以后的七、八十年中除了一些近代
史學家在考察秘密會社的人員構成時涉及到游民以外,在其它領域中連游民這個詞
都很少見到了。
我從八十年代中葉以后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首先引起我思考的是魯迅先生的
小說《阿Q正傳》。阿Q這個典型形象的代表性是個聚訟紛紜的問題,爭論了有數十
年之久。從“中國人品性的結晶說”、“人性的普遍的弱點說”到“革命的”或“
落后的”雇農說,幾乎各種言之成理批評和獨領風騷的奇談怪論都使用過了(見張
孟陽《阿Q新論·學史論》),而單單遺漏了一種最平實、最符合實際的分析, 也
就是說阿Q只是一個流浪于城鄉之間的一個游民的典型形象。 至于他的思想意識為
什么具有“國民性”,那是因為游民意識泛濫的結果。關于這一點,聞一多先生在
分析到中國人的思想意識時曾說: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里,斗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
所謂“土匪”是游民中敢于冒險、敢于以激烈的手段進行反社會活動、以求得生存
的那一部分人。他們采取了非常手段在社會上進行無目的的掙扎,或者他們的追求
目的也就是他們的被打擊者的“現在”。當然,這里聞先生指的是“土匪”是“土
匪意識”,也就是我所說的“游民意識”。儒家奔走的是朝廷廟堂、道家向慕的是
山林歸隱,他們的思想意識既截然對立、又互相補充,并構成文人士大夫思想意識
的兩面。而游民土匪則是脫離主流社會秩序的,他們流落江湖,其思想意識也表現
出特殊性。自宋代以來由于通俗文藝作品的普及,游民的思想意識也通過通俗文藝
作品散播到一般民眾中去,因此,才使得許多不是游民的中國人的靈魂中也活躍著
游民意識,它與儒家意識和道家意識構成中國思想傳統,應該說這是極其可悲的。
由于游民及游民意識在中國社會史上的重要性,所以,我才考察了游民及游民文化
產生與發展的過程,研究了古代一些通俗小說所反映游民階層的思想意識,以及這
些思想意識在游民組織化過程中的指導作用。我把這些初步研究的成果寫成一本小
冊子于1992年在香港中華書局出版,書名《中國流民》(本名《游民的理想與現實》
被編輯誤改成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子),是第一本考察游民、游民文化與中國文學關
系的專著。
應該說用游民、游民意識、游民文化這些概念解釋一些古代和現代的文學、文
化現象,甚至用它們來說明某段歷史發展與曲折是一種新的嘗試(本書不可能把文
化中凡是與游民有關的問題都拉來作一番考察)。由于筆者的理論修養和學識水平
限制必然還有許多不夠完備、甚至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然而,我根據多年的考察
研究堅信:自宋代以來中國社會中的確存在著游民階層,這個階層由于它的獨特的
經濟與社會地位及其生活經歷,他們的確有屬于自己思想意識。這個群體中一些較
有文化與藝術特長的人們參與了最早的通俗文藝的創作與表演,他們的思想情緒和
生活閱歷不能不反映到這些作品中去。而反映游民思想情緒的文藝作品,不僅會引
起與他們同命運的人們的共鳴,也會給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其它階層的人們以震蕩,
這也就是前面所說的游民文化泛濫。使得并非游民階層的人們也受到游民思想的熏
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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