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古文章窮而后工
6-1 文革來了
一九六六年,為期十年的文革爆發了。
每一個曾經走過這段歷史的人都不會忘卻!那風雨如晦的年代,混亂交織著狂熱掩蓋了物質的貧困和精神的貧乏,也淹沒了清明的理性和正常的人性。這浪潮洶涌而來,足以使原先的堅定都變為重重狐疑,將本來的常識也變成一大堆荒唐話,不被波及的少有其人。而謬誤和謊言被一千次地重復之后,也變成了堂而皇之的真理。整整一代的知識分子在被改造之中放棄獨立思考,魔與人性雙方的力量是如此懸殊,以至于世間路都似乎都是如履薄冰,每說一句話都必須顯得謹小慎微,更難以忍受的還有內心里真正的思想的死寂與冰凍。這期間,許多人被逼迫至死,許多人在顛倒中瘋了,還有一些人雖然幸存下來,這一段回憶卻永遠成了記憶中不可磨滅的疤痕,每一觸及,都有著撕心裂肺的痛和悲哀……
王元化是存者中的一個,但這一段歷史該如何反省?單純的揭露或者控訴解構不了歷史的復雜,而理性也解釋不了情感。在走過那段蹉跎歲月之后,王元化總不時想到這樣一幕情景:伽利略被迫跪下認罪后,帶著屈辱說:地球仍然是動的啊。不想說明什么,只是覺得有一種銳感,似乎從那時一直到此刻,直到心里。而他想講述的只是一個個人的故事。
6-2 問君更得幾時還
在王元化的個人生命記憶中,文革的開始,是以他的眼病好轉為標志的。就在那時,他被打成歷史、現行反革命。一雙明亮的眼睛,本是為了尋找光明,現在看到的卻是盈目的黑暗。這一切,王元化覺得象一個愁慘的寓言,但它卻偏偏于眼前活生生地發生著。
六七年夏,王元化的岳母汪毓秀去世。汪毓秀女士天性溫藹,一直善視他和張可,在困難的日子里,對他們從不吝惜自己的關懷和慈愛。王元化從她那里獲得過許多溫暖,把她視為自己的第二個母親。人倫哀惻,無時或消,王元化時曾賦五言古體詩的志哀,開頭幾句是:龍華落葬日,陰雨晝如晦。踽踽道路上,老少銜同悲。人生悲哀,無過生離死別,眼著曾經是無比熟悉親切的親人從此在人世間消失,再豁達的人也難以漠然置之,何況春雨彌蒙,雖晝猶晦呢?但是,就是這樣一首詩,被造反派認為是影射當時的政治環境暗無天日,王元化因此被批判。"無罪無辜,讒口囂囂",這樣的時世,當真是要逼得人"側目而視,裹足而立"了。然而,想想歷史上,放言不禁的時代之氣魄宏毅,嵌口扼舌的時代之器局偏狹,王元化幾乎無比亦無暇為自己嘆息!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王元化并沒有被上一次詩文帶來的厄運嚇得就此不再敢提筆為文。文革前,他曾作過一首七律送別朋友彭柏山。彭柏山是少數幾個一直與他保持友情和來往的朋友之一。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王元化受批判的時候,也一直得他的鼓勵和關懷。文革間,彭柏山也受波及,被發配青海。前途坎坷,道路修長,誰也預料不到此后的情形,離情別愁之外,更有理不清道不明的家國憂思,王元化于是作《送柏山上路》一首,曰:邊城風雪鎖春寒,千里荒漠萬重山。墨翟有感哭歧路,老聃無意出函關。豪情都作斷腸夢,歲月漸催鬢發斑。心事茫茫堪誰訴,問君更得幾時還?──阮籍哭于窮途,墨翟哭于歧路,往何方去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迷惘,心事蒼茫盡在于此矣。老聃當年出函谷關,騎青牛涉流沙萬里,人言仙去,如今,西去者但有黯然愁腸,兩鬢華發,夢里豪情而已。王元化此詩,其情其事,實是包含了自己的命運感慨在里面。只是,他沒有想到末一句詩崐"問君更得幾時還"竟成讖語,而彭柏山就在文革初含冤去世了。王元化日后追憶道:"在那些艱苦的日子里,我曾寫了一首七律送給一位和我共遭磨難如今已故的友人,借以抒吐當時的抑悒情懷。我從來沒有做過詩,今后大概也不會再做了……"。沉痛之情,溢于言表。而打擊與磨難,這僅僅還是開始。
6-3 張可
事隔十余年,王元化于七零年至七二年期間,第二次被隔離審查。審查而加以隔離,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政治用語。頗似嚴重的傳梁病人被送至醫院,加以隔離一樣。在那一段年月里,像王元化這樣的人,無疑也是被當作"脫離了廣大的革命群眾",而患有頑固的"思想病"的"病人",病情"嚴重"且能"傳染",故須加以特殊的對待。王元化在五十余年的生命歷程中,追求真理,沉浸學術,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看得如此"重要",牛頓看自己不過是個在海灘邊偶爾拾到一兩顆貝殼的孩子。在追求真理的途中,思想本來只不過是自家生命中事,而世間某些不相干的過于看重實在是興師動眾得惹人發笑。可惜偏有許多人慣于"從小見大"。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他不幸而生于這樣的時世,尤其是不幸在這樣的時代又生為一個以思想為生的知識分子。
之后,王元化被遣至上海郊區奉賢農場加以勞動改造。這期間,王元化第二次發作了心因性精神病。一次批斗會上,王元化忽然感到臉上身上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疼癢難禁,他禁不住全身扭動著。這次批斗會以他為重點,這副古怪的樣子自然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位因去過蘇聯也被批判過的女同志,對此大為生氣,以為他是在裝假。于是惡聲叱罵起來,眼里閃動著憎惡和仇恨的光芒。王元化日后沒有多提這件事,也無揣測那位女同志當時的心理,只是,對當時人與人之間因此瑣事無端產生的厭惡與仇恨,王元化感到了極度的痛心。
以前,被批判了,總還有個溫暖的小家可供休養生息,父母妻子的撫慰足以讓人重新擁有勇氣和信心。這一次,再被隔離審查,再一次發作心因性精神病,似乎一切又重來了一遍,但卻有了很大的不同。覆巢之下,再無完卵。因為王元化的緣故,張可也受到了株連,上海戲劇學院所在系里的兩個參加造反的頭頭將她非法隔離,甚至因高血壓昏厥也不準看病。正是在這期間,張可落下了嚴重的病根。七九年六月,張可因這時落下的病根突然中風,昏迷七日不醒。王元化在醫院里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嚎陶大哭,后經搶救脫崐離了危險,但留下嚴重的后遺癥,不能用腦,讀寫俱廢。此后家務安排多由王元化承擔。后來,王元化在提到妻子張可的時候,深情的說道:
張可心里似乎從來不懂得恨。雖然她在關鍵時刻顯示了女性少有的堅強。我沒有一次看見她用疾言厲色的態度對人,也沒有一次聽見她用強烈的字眼說話。她總是那樣溫良、謙和、寬厚。從反胡風到她得病前的二十三年漫長歲月里,我的坎坷命運給她帶來了無窮的傷害,她都默默地忍受了。我那時因遭到屈辱是敏感的,對于任何一個不易察覺的埋怨眼神,一種稍稍表示不滿的臉色,都會感應到。但她始終沒有使我會受到刺激的任何情緒的流露。這不是許多因丈夫牽連而遭受磨難的妻子都能做到的。因為她們無法依靠思想或意志的力量來遏制自然迸發的感情,只有仁慈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這種超凡絕塵之境。
在這喪失自由、倍嘗屈辱的年頭,丈夫和妻子誰都沒有那幾個詞:抱歉、對不起、感謝。患難中,他們相濡以沫,默默地替對方承擔起對方的那一份痛苦,又默默地傳遞著自己的關懷和理解,勸慰與同情,通過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在寒瑟中綻開的小小的微笑。那個年月,有多少對夫婦因為個人的利益或者相互間的不理解而分開了,甚至包括父子、兄弟,多少人因為這雪上加霜的行為而心淌著血,暗流干淚!利劍出自烈火,雪蓮生于高山,唯于艱難中磨煉的真情最為感動人,也崐最能指引人。許許多多個夾雜著寒風冷雨的日子就在這真情中熬過去了。
6-4 父親之死
父親的死是承一系列苦難而來的對王元化最大的打擊。雖然維周先生是九十余年的高齡,可是還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將會永遠地睡去,從此再不醒來,總覺得那一天還早呢。是啊,十余本父親為自己口述而筆錄的手稿還在面前,墨跡仍然清晰,仿佛還是那些個父子燈下治學的夜晚,父親的笑盡管已顯蒼老,卻仍透著爽朗和豪邁。怎么可能就這樣去了?那教姊弟們作文、吟詩的溫和的聲音,那又寬愛又嚴肅的面容,偶而因自己的頑皮而顯暴烈、嚴厲的眼神……是什么模糊了雙眼,也同時模糊了記憶!幾十年來,無言的關愛、督促、男兒間的心照肝膽,從散落的記憶中又串聚起來,拼成一幅無比熟悉卻又隔得無限遙遠的圖象。
有時禁不住想,父親在這個時刻閉上了眼睛,是不是覺得已看夠這漫天濃霧中的丑惡與愚昧,而又嫌對光明的等待太過漫長?有什么比一個寧靜、安祥的睡眠更好呢?但王元化還是感到深入骨髓的悲悼。"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極之德,昊天罔極!"人子的哀痛原是如此深重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一生偃寒,竟連這一愿望也達不到!
一九七五年,王維周先生逝世。獨坐燈下,王元化陷入深的沉思中去。長夜正漫漫,何由而旦,又定在何時呢?
6-5 韓非與陰森森的社會
一段又一段的坎坷路途都在超于常人的堅忍之下走過去了,父親的逝世反而更激起了王元化對命運的抗爭。他從沒忘記身上流動著楚蠻的血液,也從不以為人世的艱辛可以磨平人思想中不屈的棱角。楚國山川秀美,土地豐饒。《楚辭》更以其不朽的詩篇熱情地歌唱了這一方土地所有的品物風流。然而,長留于楚人記憶中的,更多的也許正是那楚先民怎樣在荊棘和亂流中赤手開墾的景象。"南蠻",這是中原文化予以他們的蔑稱。而當他們踩著先輩和自己的鮮血終于開辟出了千里沃野,處處山河的時候,"楚蠻"這一稱呼成了他們內心最深處的驕傲,象征著強悍和不屈,進取和拼搏。
從一九七五年起,王元化開始作長篇論文《韓非論稿》。終在七六年八月撰成。當時的通行論點是,韓非是集法家之大成的人物。對此,王元化是有疑問的。而在那個"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的年代,在那個由"人民大眾"來"改造知識分子"的年代,個人敢于有自己的想法不僅需要有絕大的勇氣,更需具備的還有一個學者所必具的"獨立之精神,自由思想"。王國維當年于《國學叢刊序》中提出:學術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王元化在深信學術的價值必然比一時之政治為巨,他的研究韓非,只是因為一個學者的心靈不愿意在從于時勢之下,而力求做到"根底無易其固,裁斷必出于己",庶幾不愧于"學者"二字。
王元化區別了韓非與早期法家。韓非思想以"術"為主,承之于申不害,而兼容法勢。"術",主要指一種極端詭密的權術運用,而"法"則是成文的法律。韓非自言:"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司馬遷作《史記》,稱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有意將申、韓合傳,而在《李斯列傳》中稱:"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明顯地把申、韓之"術"與商君之"法"區分開來。這是韓非與法家相別者一。其二,先秦早期法家代表人物大抵是法治主義者,其進步意義在于不別親疏貴賤,一斷于法,以法為統治。所以,商鞅辱太子,刑公子虔,雖明知后必為禍,仍不屈法求容。而韓非主張的并非法治,而是正好相反的君主個人極權統治,所謂"君主本位主義"。凡事斷于君主,非是決于法律,君王的意志可以凌駕于法律之上。可見,韓非以君主的意志作為法令,并不能說是集法家之大成。在這一點上,他比崐早期法家來,只能是后退了。
韓非站在君王的立場上,主張以"術"治民。其書關于"術"談得特別多,大略言之,首先在"疑",不信人。其法又有著"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等種種。如《內儲說上》中的一個故事"挾知而問",說韓昭侯握緊手,假裝失去了一截指甲,故意尋找。左右把自己的指甲割下來,假裝找到獻給昭侯。因此,韓昭侯知道了左右的不誠信。韓非言人,"猾民愈眾,奸邪滿側",把人說得極為可怕,因之勸君主也以作偽的手段去試探別人。但又僅靠君主的人力顯然不夠,其次提倡"告奸"。但怎樣能相信告奸的人呢?韓非自己解答道:"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罰重而告奸之賞厚也。"也即利用人的惡劣情欲。
韓非是一個性惡論者,認為人人都是壞蛋,并且一直壞到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并約束人的惡劣情欲,而執行這雙重任務的就是法、術、勢。《外儲法左上》:"(人)皆挾自為心。"這就是說人人都藏著為自己的私心。而這恰好可供君主奴役臣干。韓非對這點也有明確的說明,提出"質"、"鎮"、"固"三術,把官吏的妻子親戚作為人質,以備其變,是謂"質"。用尊厚的爵以壓官吏之心,是謂"鎮";參伍之驗,以 官吏之言,所以因其實,是有"固"。如果三術都不足以制之,唯"殺"一途。"殺"有明殺,暗殺或于飲食中下毒,或假裝仇殺等。而這種法子,對于一斷于法的商君,正是不屑為的。憑著君主個人的獨斷,盡管在法律上沒有任何依據,但只要看著礙眼,就不擇手段的進地暗殺,這崐哪里正談得上什么"法治"?
王元化研究到這里,也可斷定韓非與法家的不同,發現韓非憑其法術、勢建立的"太平盛世",是一個陰森森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人民甚至不得相互往來,否則就有朋比為奸犯上作亂的嫌疑。人們也不得隨便講話,爭辨是非,因為君主的話就是法令,除了重復法令的話之外,愚者不敢言,智者不須言。讓王元化感到驚訝的是,這個社會雖然只是數千年前的古人所設想的,然而許多地方卻令他覺得似乎如此熟悉……所有的歷史均可讓后世以為鏡鑒,與"廣大勞動人民"相脫離的似乎"空言無用"的學術卻又可能時摻入到現實社會政治中來。當初選擇治韓非究屬有心、無心?"愚者不敢言,智者不須言",禁千口易,禁一心難。沉默中,文章終于完成了。
當時,文章不敢也不能公開發喪,王元化只把原稿給滿濤、裘柱常等有限幾人看過,在小小的共求真知的朋友圈子里共享心靈的歡悅。一九八七年,始收入《文學沉思錄》結集出版。
6-6 送別滿濤
大地似乎還是冬雪彌漫,地面下卻已有千千萬萬的春草蓬蓬勃勃地綠了起來,漸漸發了芽,破了土。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并不象往年那么寒冷,相反,到處都顯示出生機和活力。興奮的議論和放聲的大笑,這一切都召示著神州大地上發生的良好變化。"九州生氣恃風雷",粉碎四人幫,滾滾風雷一下子蕩清長久以來籠罩著人們的黑霧妖氛,雖未至于馬上晴空萬里,畢竟又現出那朗朗乾坤。一天,當姜椿芳特來告知這個消息時,王遠化覺得自己象從一場夢中猛然醒來,簡直不敢相信所見所聞的全是真實。一陣狂喜一陣激動,他迫切需要找一個和他分享這份心情。他一口氣跑到了滿濤住的頂樓上,又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他。他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想說話卻只是說不出來,末了,倆人只是相對著默默崐地流淚。設想過千百種迎接黎明的方式,從沒想到會是這個似傻如狂,似癡卻真的場面!
千萬個惋惜和遺憾,父親竟沒能親眼看到這令人血脈賁張的日子。王元化再沒料到,和自己守在一起度過這日子的摯友滿濤,竟也在此后三年間,撒手人寰。年近六旬,王元化已見慣了人世生死,仍自難以承受這猝然的悲痛。自少時相識,縱談學問,結伴出游,乃至患難相扶,滿濤都是那無時或缺的人。此后,更有誰與自己一起分享喜悅與悲傷,得意和失意?還有誰是能對著說不敢說的話,抒深埋心底的憂,嬉笑謔罵毫不著意,在他的面前最真誠、最坦率的?當滿濤的遺體送入太平間時,王元化緊握住他的手,似乎仍能感到死者身上的體溫。只是,再也醒不來了……數十年往事于面前一幕幕地掠過,王元化忽然感到悲痛無法自抑。回想近十余年來,雙鬢漸華,親友半逝,知交零落,一年年在磨難中掙扎著,歲月就這樣從自己身邊悄悄地溜走了,不著痕跡地先后帶走了岳母、父親、朋友……
6-7 談龔自珍
七十年代末的幾年,是王元化學術豐收的時期。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四人幫的粉碎給了人新的動力;也許是此數十年的悲慣早都結成了力量,而于此刻噴發出來,也許只是因為他從末屈服于暗夜之中,始終堅挺自勵,所有耕種下的種子經過辛勤的培育,總會生長、抽枝,終于開了花,并且結了果……這時期,王元化寫出了大量的有創見、高質量的論文。
七七年六月,王元化撰成長篇論文《龔自珍思想筆談》。這篇文章所以寫出的因緣是由于在文革后期的評法批儒運動中,龔自珍被尊為法家。為了現實政治斗爭的私利而厚誣古人,或強以己意凌加其上,這種做法并不鮮見,作為一個學者,王元化所要做的正好相反,是要把后來歷史的塵沙全從歷史人物的身上清除開去,還其本來面目。政治是權術詭術的斗爭,而學術卻只承認真實,王元化不能容忍的是政治強加于學術的虛偽。而另一方面,龔自珍恰是一個"歌泣無端字字真"的率情率性之人,從不懂得曲學阿世,相隔兩百年,王元化仍自從他身上感到一種讓人震顫而且感動的力量,因為,那也正是他所持有的。于是,有了這樣的一個本來的龔自珍。
鴉片戰爭前的清代社會,朝廷腐敗,士氣衰頹,上下只是一片萎靡風氣,龔自珍詩"萬馬齊喑究可哀"正是指的這種局面。世風反映到學術界,便是"文格漸卑庸福近",所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梁謀",無非茍且之徒而已。然而,物至極必反,在這向近代社會轉型的時期,產生了一批學識淵博、性格堅強、才氣橫溢的思想家。他們留下的著作不僅反映了自己的時代,而且也開導了后來資產階級啟蒙思想的先河。龔自珍即為其中杰出代表。他和他的友黨都是有膽識有魄力的人。鴉片戰爭前,他在京師曾與林則徐、魏淵、黃爵滋等交往唱和。于厲行禁煙抗侵略問題上,他們都以救亡圖存為己任,砥礪磋商,安危與共。龔自珍并曾想隨林則徐南下,為禁煙效力。未果。
龔自珍的交游極廣,非只是"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當時人繪其肖像:廣額
頤,戟髯炬目,故衣殘履。他做人不懂世故,說話不知顧慮,交游不問身份,常和社會底層的人來往。他的一位友人記載他"曾乘驢車獨游豐臺,于芍藥深處籍地坐,拎一短衣人共飲。"時讀書人穿長衫,卒夫著短衣,他居然與一個平民走卒販夫之徒共飲,可見出他的縱情和任性,放蕩不羈。他常自覺得這些小人物純樸率真,他們的高尚品質遠遠勝過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和追名逐利的名流學士,說他們"愧殺讀書人"。但他的這種思想行徑自然多引起人們的誤解,大多目他為言行怪誕的狂士。時稱"龔呆子"。便連友人也不理解,知交魏源寫信勸告他:"吾與足下相愛,不啻骨肉,常恨足下有不擇言之病。"一世人盡多非難,龔自珍也經歷了幾度彷徨,但從未放棄過沖決封建羅網的大聲疾呼,要求個性解放。
思想反映到文學上來,龔自珍的文學主張可以"達"、"誠"、"情"來概括。"達",指除以詞達意外,還需完整地表達個性。"誠",指真實性,抒發真情實感,不作無病呻吟。"情"為根本。在龔自珍,"情"非指"持人情性"之類,而就是反封建束縛要求個性解放的"自我"。他曾著《宵情》篇專論"情"之為物。正是由于這一個"情"字,龔自珍不能如外祖段至裁所勸誡的"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不能"著書都為稻梁謀",不能謹言慎行,一世為"鄉愿",以及于在被漠視被曲解中度過了一生。一生與貧相伴,家里時有索逋者上門,幾乎日聞剝啄聲。最終在寂寞中悒悒以歿。
龔自珍的文章約分兩類,一為經世致用之學,一是批判性的諷刺文,以后者價值最大。他的經世致用之學的更法主張,以"變"為綱,因此文革間有人把他編入法家隊伍。實則,龔自珍從未推重過商鞅,更未提到過《商君書》,對王安石則有褒有貶。龔自珍的思想來源極雜,均采儒釋,也從未反過儒家。他只是在許多思想、許多道路中尋找最適合經世的一種。但都無成效。反是他的諷刺寓言極大地沖擊了當時的統治。一旦領會了隱寓在其詩文中的深意,就會使人感到他的諷刺象利刃般的犀利,象烈酒般的辛辣。而他自己也充分地認識到他的寓言的價值,言"經濟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梁啟超寫《南海先生傳》時曾提及世有"生時人物"與"應時人物",龔自珍其"先時人物"歟?
王元化寫成此文時,尚未平反,書籍未啟封,手邊缺乏資料,文中有二、三處地方失實,后來得一位歷史所的樊克政同志寫來懇切的信,一一指出,才得以糾正了資料上的錯誤。文章發表后,被譯成日文,收入日本學者岡村繁所編的論文集《中國詩人論》。
6-8 由抽象上升到具體
三度通讀黑格爾哲學,這種純思維的訓練使得王元化在生命的困頓時期因為沉浸內心忽視外物而安然地渡了過去。從七七年到七九年,他寫了一系列的哲學論文。
七八年十月,撰《<黑格爾人類學>札記三則》,題目分別是《審美主客關系》、《整體與部分和部分與部分》,《情況--情境--情節》。一九八八年十月略作修訂后發表。后收入《傳統與反傳統》、《清園論學集》兩部集子。
一九七八年,撰《應區別兩種不同的表象》、《由一般到個別和由個別到一般》、《特殊性和普遍性寓于個別性中》等關于形象思維問題的短論;后又于一九七九年撰《藝術表現方法不應劃在形象思維之外》、《感情和理性》,一九八一年撰《形象思維和理論思維》、《要保持生活的現象形態》,后來集合諸文,合題為《形象思維雜記集錄》,收入《文學沉思錄》。
七九年撰《關于"由抽象上升到具體"》,一文,后收入《清園論學集》。王元化在《我讀黑格爾的思想歷程》中說:"我隔離結束回家后,利用長期等候做結論的空暇,重讀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評導言》。這篇不長的文字中所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是我們學術界長期爭論未決的問題。一般認為這個說法很難納入認識是由感性到理性的共同規律,于是援用《資本論》的第二版跋所提出的"研究方法"和"說明方法"來加以解釋,以為"由抽象上升到具體"是指"說明方法"。對于這一點說法我一直未愜于心。當我根據《小邏輯》中有關知性的論述再去思考這個問題時,漸漸從曖昧中透出一線光亮。越思考下去,問題就越變得明朗。就馬克思在《導言》中對這問題的說明來看,我認為馬克思也是運用了感性──知性──理性三段要求。如果這樣去理解他對"由抽象上升到具體"所作的說崐明,問題就變得明白易曉了。馬克思在《導言》中仔細地闡釋了這個方法的全部過程。我們可以把他說明過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混沌的關于整體的表象開始"(即指感性)──第二階段"分析的理智所作的一些簡單的規定"(即知性)──第三階段"經過許多規定的綜合而達到多樣性的統一"(即指理性)。問題太明顯了,這三個階段不是闡明感性──知性──理性又是什么呢?這一發現不禁使我欣喜萬分。
農夫因為豐收而喜悅,畫家因作了一幅美妙的畫而欣悅,詩人因靈感得了詩句而得意,學者則以心靈的勞動有了成果為最大的愉快。永遠只有這個時候,生命充滿了光輝,為精神的偉大而照亮。忘卻了囂囂的人間,也忘卻了世俗煩惱。此中樂,不足為外人道也。
6-9 《文心雕龍創作論》
在王元化的學術生涯中,有一部分稿是幾乎伴隨了他半生時光的,這就是關于《文心雕龍》的寫作。七九年十月,積王元化多年心血的《文心雕龍創作論》終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這部稿子開始寫于1961年,至1966年初稿基本完成。在文革期間原稿曾被抄走,文革后幸被找回。從開始寫作那天起,王元化就以馬克思《資本論》第一版《序言》的最后一段話作為鞭策自己的良箴:任何的科學批評的意見我都是歡迎的。而對于我從來就不讓步的所謂輿論的偏見,我仍然遵守偉大的佛羅倫薩詩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讓人去說話!
最初開始構思并著手撰寫這部書的時候,王元化的旨趣主要是通過《文心雕龍》這部古代文論去揭示文學的一般規律。在1983年6月出版的第二版《文心雕龍創作論》的跋中,王元化寫道:在六十年代的頭一、二年開始醞釀并寫作此書時,正是學術界自由探討的空氣比較活躍的時候。報刊上出現一些有關科研方法的文章,比如"抽象上升到具體"等有關科學規律的理論、邊緣科學、科學雜文、文獻與文物結合等,這種活躍的學術空氣帶來的清新氣息,不僅給人鼓舞,也使人的頭腦從僵滯狹窄的狀態變得開豁起來。它打開我的思路,使我想在《文心雕龍》的研究上作引起新的嘗試,首先想到的是三個結合,即古今結合、中外結合、文史哲結合。
除了當時學術氛圍的影響,使王元化有心探討文學的一般規律外,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其時,王元化正耽迷于黑格爾的思辨魅力。日后,當他對黑格爾哲學進行反思并作認真清理時,七九年《文心雕龍創作論》初版在論述規律方面存在著一些偏差,直到第三版時才被刪除。至于又有新的增添等,都是以后的事了。
全書分為上下兩篇,上篇總論劉勰的身世,前后期思想變化及文學理論的梗概,下篇專論《文心雕龍》的創作論,共八題。書稿體例以釋義為正文,釋義小引中說:"《釋義》企圖從《文心雕龍》中選出那些至今尚有現實意義的有關藝術規律和藝術方法方面的問題來加以剖析,而這方面的問題幾乎全部包括在創作論里面,這就是《釋義》以創作論作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原因。"正文之后有附釋,或專題研討,或提供理論資料。之所以如此,是參照清代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修訂時不更動原來文字而只加附錄的體例。書出版后,得到了郭紹虞、季羨林、王力、錢仲聯、王瑤、朱寨諸先生的贊譽。此外,見諸文字的品評或引論,包括有《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新文藝大系理論二集導言》在內的專論、專著數十種。這些品評不僅僅限于古代文論范圍,而且也伸展到其他領域。在全國首屆(1979-1989)比較文學圖書評獎活動中,《文心雕龍創作論》與《管錐編》、《談藝錄》、《七綴集》、《中印文化關系史論集》等,同獲榮譽獎。"十年辛苦不尋常",對自己的著述能夠取得如此廣泛的影響及回應,王元化無疑感覺欣慰。
其時,文革雖已結束,王元化仍未得到平反。十一月九日,王元化作為特邀代表出席第四次文代會。此期間,得上海代表團團長陳沂轉告平反通知。作為一個"胡風反革命分子",歷經二十三年,王元化此一冤案終得洗刷清白。此中的滋味亦無暇細細咀嚼。他有好多文章要一一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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