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住清華
1-1第一張照片
1922年秋,北京清華園大門,秋柳蕭然。柳樹前一面牌子,寫著"入校車馬緩行"。坐在馬車上的一位抱著孩子的婦女,看了看字牌,心里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回,她的丈夫王芳荃好不容易才勸說她離開住慣了的武昌,帶著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來到北京過冬。懷抱中那未滿周歲的男孩就是王元化,瞧!這照片就是他。他第一張照片就是在清華園南院14號門前拍的,一直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七十多年以后,王元化去清華園探訪童年故居,意外發(fā)現(xiàn)這南院十四號的舊屋居然還在,老磚頹垣,兒時光景,宛如昨日,而春去秋來,歲月悠悠,多少人間故事,發(fā)生了,又過去了......。
1-2南院
位于清華園西南角的南院是一四方形,當中一個場地,是王元化和他的兒時伙伴們玩耍的地方。四面的房子,實際上是兩個曲尺形,一邊是洋房,一邊是中式房。
這南院確實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從園子大門進來,一號是趙元任,二號就是陳寅恪,都住洋房。據(jù)說趙元任住的是有名的"吉屋",單身漢住進該屋后,全都不久后會獲美滿的婚姻。陳寅恪那時還沒有結(jié)婚,房子很大。趙元任的書太多,擺不下,于是就擺到陳寅恪的房子里。王國維也住在南院,拖著一條辮子,很引人注目。王元化的父親就對母親說:你不要笑他,他是這里最有學問的人。陳寅恪搬來南院時,王元化才四歲,他當然不會認識他。而王國維的辮子,在童年王元化的心目中,也許根本就沒有留下過什么印象。清華園南院的這批導師,當時正在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文化史,發(fā)生決定性的影響,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對于一個淘氣的孩童來說,這一切都不相干的,王元化只是偶然住進了南院罷了。可是,在王元化的晚年,卻常常提到這些名字。在他主持的一項國家博士點崐科研課題中,提出應好好研究王國維、陳寅恪。作為"清華懿弟子",他與住在南院的那些導師們,越到后來,越是產(chǎn)生某種精神和人格上的親近和感應。當然,這里有很多因素,最直接的一點,即他通過他父親的人格感召,認同清華,認同清華園南院所代表的價值源頭。
1-3 王芳荃
王芳荃比陳寅恪他們早幾年到清華。王芳荃,字維周(1880-1975),少時家貧,得教會資助,就讀上海,1906年東渡日本,在東京志誠學校教英語,1911年返國進清華留美學堂授英語,后赴美留學,在芝加哥大學獲得教育學碩士學位,又回到清華任教,他真可以說是清華的元老。
元化記得小時家里的墻上常有一幅孫中山時期的政府獎狀,那是維周先生一直珍視的一段光榮,──武昌起義時,他曾到戰(zhàn)場上去搶救傷員。維周先生同情革命,大概是因為他青年時代曾在武昌文華書院教過書,而文華書院是當時辛亥革命的一個根據(jù)地。
那些年冬天的北京城,刮大風,道路泥濘。城里靠馬車作運輸工具。有一回,維周先生回家向孩子們來說起路上的一幅慘景:一匹老馬,極艱難地拉著一輛載重大車,在嚴寒的冬天,全身水淋淋地浸透了汗水,已經(jīng)是一付完全精疲力竭的樣子了,老馬一次一次跪倒在泥濘道中,馬車夫一次一次狠命抽它,老馬掙扎著,卻又一次次摔倒在泥水里.....。維周先生給元化姊弟們講這樣的事情。他還常常中外文學中的一些故事。如《聊齋志異》中席方平人間受盡冤曲、而又在地獄里申冤又遭受嚴刑拷打的故事,外國寓言中母鳥舍身護住子鳥不受老鷹撲擊的故事。元化的姐姐元美常常聽得大哭起來,拉住維周先生,不讓爹爹再講下去了。
1-4 楚蠻
王元化常說父親人好,正直,談泊名利,說遺傳了父親的很多品性,不過,也包括父親的暴烈脾氣。基督信徒的愛心與荊楚蠻人的激烈,真實地融合在維周先生性格中。他曾說:"我們家的上代,是一個寡婦拉著兩個孩子逃到湖北去的。"這個寡婦的故事是不是驚心動魄?誰也無法聞其詳。這一支楚蠻血性剛硬得很。元化小時,甚淘氣。有一次,在客廳里,
維周先生也不知為了什么事,生了兒子的氣,當著客人的面,"嘩啦!"──一個盤子就摔過來,粉碎一地。嚇得一個姨父趕緊抱住元化的頭。王元化也曾對人說:"我有楚蠻的血液,這是不好的,而且有些可怕,我也覺得不好,但很難克服。"然而他性格中倔犟、不屈服的漢子氣也是來自楚地的賜予。除了父親這一系,他母親也是楚人。母親曾告訴元化,他外祖父也十分剛直。有一次,曾為教會事與外國人爭執(zhí),外祖父臉脹了個通紅,一口氣喝了三崐大碗涼茶才壓住火氣。元化《癸酉日記》中曾回憶道:"小時聽父親說,家鄉(xiāng)一帶留下不少三國故事的遺跡,什么"張飛過河一拳一腳"、什么"咬草崖"等等。前者說的是張飛有急事要過江,受阻過不去,一怒之下,在一塊巨石上打了一拳,留下一個比常人拳頭大數(shù)倍的腳印。咬草崖也是種傳說,相傳關云長一次騎著他那赤兔馬,翻越一座險要的山嶺,行至懸崖峭壁,無路可走,馬咬著青草向上攀登。所以至今那里生長的草,還是沒有草尖的。兒時聽了這些帶有傳奇性的故事,真是不禁神往。"
1-5 桂月華
初到清華園的那幾年,北京城里的局勢有些緊張,然而城外的日子還是平靜如常。王元化每天穿越一座大林子,到成志小學去上學,那林子里只有蟋蟀的聲音叫破了寂靜。晚上常常在母親的彈詞吟唱聲中,恬然入睡。
母親名桂月華,記憶力很好,又對于文學有著濃厚的興趣,背誦得許多古人詩詞以及清代閨閣詩人所作彈詞,她還能助丈夫潤色中文函牘、與他詩詞唱和。但是桂月華可不像那些舊時的閨閣才女。她熱情干練,有主見,富于愛心,也與元化父親一樣,信基督,甚至有更道地的傳教士家庭背景,──外祖父桂美鵬,曾做過沙市圣公會的第一位中國會長,并負責長江一帶的傳教會務。而沙市的圣公會當時竟也是孫中山的同志們開會演說、策動革命的基地之一。《癸酉日記》中,王元化曾追敘從外祖父到母親的精神影響:
母親常常向我們訴說的是,做牧師的外祖父和他的圣公會教堂,以及寄居他家的那些師爺們。外祖父的兩個妹妹,一個嫁出去了,因丈夫不良而忍受著折磨。另一個則是心腸柔軟,極富同情心,往往傾自己所有,甚至不惜脫下陪嫁的金鐲去周濟窮人。她一見到別人受苦受難就忍不住流淚,以至終于哭瞎了雙眼。還有鄰居家的那個可憐的養(yǎng)女,每天天不亮,就拎著飯籃里面盛著粗糲的飯菜,摸黑趕到紡織廠去上班,她因害眼病,眼邊一圈全爛了......這些故事在我們的幼小的心靈里,曾激起不少感情的波瀾。
1-6 母系親屬
王元化似乎對他身上的母系文化血統(tǒng),更為看重。他常常對人說起他的那些相當成功的母系親族,他們確實是一些得時代風氣之先、最早沐浴歐化的春風春雨的新型知識人:外祖父桂美鵬曾于光緒十一年(1885)創(chuàng)建沙市第一所分班授課的新式學校──美鵬學堂,其他如舅舅桂質(zhì)庭、四姨桂質(zhì)良,先后均以第一名優(yōu)異崐成績,考取清華留美學堂赴美,均取得博士學位。四姨后來嫁給聞亦傳,即聞一多的堂兄。三姨桂德華是元化小時最親近的,她酷喜文學,曾去英國和歐洲求學,回國后任圣約翰大學等校教授,教外國文學。元化自小喜愛文學,一是母親的熏陶,一是三姨的影響。當然,也不要忘了提及慈祥的老外婆常常帶他去看戲。晚年仍酷喜京戲的王元化,總忘不了這一段童子戲緣。總之,一個同情革命,而又知識程度甚新的大家庭,一種混和著基督教的愛心與中國舊時士大夫剛正嚴苛性格的教崐育氣氛,一種深受寵愛的獨兒子身份感(他有三姐一妹,和一個在他童年就已夭折的大姐),這就是他童年的生長背景。
1-7嚴師傅
這個背景中還有幾個人要提到的。一是姓嚴的大師傅,一是做女保姆的黃姨媽。這兩人后來一直跟著元化家。元化在七十年代末還跟嚴師傅見過面,他就住在海淀中關村附近。這次見面,嚴師傅很高興,畢竟是看著元化長大的。元化還能憶起兒時的情景:嚴師傅買了很多連環(huán)畫,是宣傳北伐的,罵軍閥,后來大革命局勢緊張時,他就在清華園的廚房灶頭里燒這些連環(huán)畫。元化母親用黃姨媽做女傭很長時間,一直到后來還寄錢為她養(yǎng)老送終。北京的冬天極冷,屋子里燒著煤爐,被窩里依然凍如冰窖,黃姨媽把磚放在爐子里,翻來翻去烤得透燙,然后用布包密實了,放進元化的被子里。清晨,黃姨媽早就起來了,廚房里傳來她搟面、切面的聲音,大鐵鍋里的水燒得滾開,切好的面條還在水里翻騰著,黃姨媽已經(jīng)炒好了咸菜肉絲。王元化曾回憶,那是他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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