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北京
2-1孔德與育英
1927年,國民黨派羅家倫接管了清華。羅家倫入主清華,請來了一大批有名的教授,同時,也在清華園實行黨化教育。也不知為了什么事情,維周老先生與羅家倫發生抵牾,甚而一氣之下辭職,去了東北大學任教。元化家搬出清華園,住東城報房胡同。元化寄居清華園西院六姨母家,不到一年,回到北平城里父母家中,父親這時給他買來石印本七十回《金批水滸傳》,這是他第一次閱讀中國古典小說。
在北平城里,元化先后讀過兩所很不一樣的小學:孔德和育英。這兩所學校都十分有名。1920年,作家冰心參加"募捐活動",曾有關于孔德學校的一段生動記錄:
我們又到了孔德學校,我們是第四五次的募捐集資到他們那里的,那天又是他們放假的日子。只為第二天他們開展覽會,還有少數的學員,在校里預備陳設,十幾個孩子捐的卻實在不少。當我們站著和他們談話的時候,有一個女校役,提著茶壺走過,誰也沒有注意她和對她說什么勸捐的話,她忽然自己站住了,往里投了一個銅子,"大家都是苦人呵!"她說著嘆了一口氣自己走了。我們連忙追上她恭恭敬敬地送她一個紀念章,我注目看著她半天。(《旱災紀念日募捐記事》)
從冰心的實錄里,可以想見孔德那樣一種有情有義的性格。在孔德,王元化的成績好,常得第一名;但是在育英,他卻總是讀得很糟。原因,據他自己回憶說,是兩所學校的師生關系大不一樣。在孔德,教師年輕、熱情,常常讓學生到他們的房間,有說有笑,氣氛融洽。元化跟大家在一起,就像跟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在一起一樣。然而父親說學法文不好,適應面小,應改讀英文,于是就到了育英。離家倒是近了,可是元化不喜歡育英。校長叫李如松,也算是美國回來的,可并沒有多少真實學問。而學校里學生與教師的關系對立極了,同學與同學也不好。有一回,王元化上學很早,看見墻上有一張表格,一時好奇心發,就大聲地念了起來。誰知教室隔壁竟沖出一位教英文的教師,常失眠,被吵醒了,惱怒極,就用一根大藤條,使勁抽打元化。元化傷心極了。這件事給他留下很久的心理陰影。在育英,學生給教師取了不少難聽的綽號。師生之間、學生之間完全沒有互助、友愛的感情可言。到晚年,王元化常常說,中國古代的書院教育好,學生與老師,常有思想感情的交流,不是通過教科書和制度機械地學習。
2-2北平的日子
北平城里的日子,完全不一樣了。在一個敏感活躍的少年人眼中,一切都是新鮮的、刺激的。清華又古舊、又洋派。水木清華的園子,處處假山小溪,花木蔥蘢,就像一座幽美的大園林,一座古舊人家的書香大宅子。而位于其中的圖書館、化學館、體育館,皆是相當現代化的美式建筑。里面的學生們,多圓眼鏡、多分頭,屋子里穿單褂,出門套皮大氅。――王元化一直這樣住下去,或許,也會很自然地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然而他卻接觸了鮮活、真實、充滿現實人生實感的北京城。軍閥混戰,元化只朦朧記得嚴師傅燒書時慌慌的眼神。他印象最深的,則是城里的風沙大,街上過往的許多年青婦女,臉上都蒙著一塊紗,灰朦朦一片。要不是大人拉著手,一陣大風刮來,不能不向后退幾步。風卷塵沙撲面,嘴里也時時有細砂在牙間沙拉沙拉作響。冬夜,睡不著覺時,戶外北風怒吼,火爐的鉛皮煙筒,紙的窗戶,都在乒乒乓乓地相碰著,人如在深夜大海中一葉破舟。然而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的時候,北京又是那邊塞的楊柳青青,空氣中洋溢著清新、生氣勃勃的氣息。冬天,在幽靜的小巷里,常常有老頭叫賣花生的悠揚聲音,"空殼兒――多給"。元化和姐妹們跑出巷子去玩耍,胡同口子那一帶,清晨賣"豆汁兒"的,下午賣切糕的,冬天賣烤白薯的,夏天叫"蘿卜賽過梨"的,熱鬧得很。再往大街跑遠一點,一天到晚有著看不夠的東西:牽駱駝的,趕大車的,各種江湖藝人的玩耍,耍猴的,耍叉的,以及"出大差"的,──一輛馬拉的大車,囚犯身上捆綁著,搖搖晃晃而來,他身后跟著一大群叫"好"的閑人,他要酒,就有路人倒一大碗遞上去;他要吃的,旁邊就有人送上吃的。......北京城就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大戲臺子,印象最深的恐怕要數那馴鷹的,──"鷹是猛禽,性悍,不易馴。馴鷹人使用的辦法叫'熬鷹':不給吃,不給喝,不給睡,用自己的眼睛盯著鷹的眼睛,鷹一閉眼睛就把它捅醒,這樣熬著,直熬到鷹馴服為止。"──有意思的是,后來在1975年,王元化寫作《韓非論稿》時,這一段少年北京的見聞,竟被他用來生動闡釋韓非的"君主馭臣之術"!
2-3"鋸碗"的
一個來自寧靜的書香清華園,身上又帶著楚蠻血性的少年,簡直覺得北京城的世界讓人目不暇接。走出大門,走出胡同,那換"取燈兒"的老頭還在,就給他一些破破爛爛,可換得一盒洋火、一張煙盒,或幾個角子,再去買一串掛拉棗兒、山里紅,掛在胸前。北京好玩的地方真多。父親常帶著他的去逛廠甸、游廟會,看琉璃廠;可以騎小毛驢,可以"砸老道"(扔錢去敲響白云觀橋洞下的銅鈴),可以在"倫池齋"(父親熟人的古書畫鋪子)去翻看書看畫。再跑得遠些,西山的夕陽晚景,長城的霜天殘垣,頤和園的長廊總連著殘荷水塘,北海的水鷗掠過船舷鉆進蘆葦叢子中去。太廟里那三五人不足以環抱的大樹,總有許多灰鶴停在上面,而濃蔭之下的幾張茶桌,奕棋的、喝茶的、讀書的,總是表現著北京古城的悠然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連到家里來修暖氣管的年青工人,說著"那年張大辮子兵進城時,雪才下得真大哩!"口氣里都透出皇城氣派。雖然,那時北京大學的疑古玄同和胡博士,正號召人們把線裝書扔到毛廁里去,然而北京城里的老百姓,依然保守得可愛。前門五牌樓和東西四牌樓,改建成鋼骨水泥的了,他們卻不開心,說那原來的楠木,檀香木,比現在的值錢多了。而旗人依然見面相互拱手請安,飯館的堂倌,依然對那飯座兒說:"您來了,樓上看座兒!"......王元化對兒時家門口那"鋸碗"師傅,印象十分深刻:一只摔成兩半的細瓷碗,居然能用釘子縫合,破碗重生,盛一碗清水,分毫不漏!
2-4國文老師
然而,王元化畢竟是教會學校出身。雖然可以常常去琉璃廠的倫池齋,他畢竟沒有生活在捧線裝書長聲吟哦的年代,更沒有嘗過私塾先生的板子。教國語的先生,帶著厚厚的眼鏡,平頭,聲音響亮,叫閻潤之。他教元化他們讀魯迅,還有一些翻譯文章,元化覺得別的課都機械無趣,唯閻先生的語文,讓他沉迷。魯迅的那篇《故鄉》,講閏土小時候還跟魯迅像兄弟一樣玩得開心,長大了就生分了。王元化的作文居然能理解這里頭的情感,閻先生十分驚喜,給了他很好的分數。閻先生講一篇叫《流星》的外國作品,講那里面的作者站在窗前,看著茫茫夜空,一線流星,劃破長夜,而作者已是老人。這幅圖景,也不知為什么,元化越到老來,越發記憶分明。另外一位教國文的老夫子喜韓文,一篇《祭十二郎文》,朗誦得回腸崐蕩氣。可是,元化少年時的讀書生活,恐怕還是害眼病的那一年,聽人念書最為充實愉快,收獲甚大。屠格涅夫的森林、河流、書生、才女;契訶夫的車夫、老馬、廚娘、變色龍,以及魯迅的孔乙已、祥林嫂、阿Q、狂人,就是這時走進王元化的文學天地。當然也念一些通俗新文藝作品,黃姨媽在屋子里,一聽見念到諸如"他媽的"這類口語,她就皺眉頭,對元化母親說:"弟弟讀的什么書哩,你不能讓他讀這些不好的東西呀!"這一情景,王元化也是印象深切。后來他漸漸懂得,黃姨媽雖然沒有文化,卻是個干干凈凈的人,喜歡干干凈凈的東西,而且像中國舊時許多沒有文化的老百姓一樣,認為書本、文字是神圣的所在,是不能嬉戲、輕慢、茍且地對待的。
2-5清華與北大
清華園是靜中之動,有力量,有規矩,有功夫;而北京城是動中之靜,有文化的涵蓄,活力的沉潛,傳統的厚重。1998年,78歲高齡的王元化在臺灣故宮博物院,興致勃勃地參觀了明代陶瓷展,一邊看,一邊感慨地回憶起兒時京城初見這批器皿的感受。歲月如流,而少年北京的悠悠古風,畢竟氤氳積貯,久久存留在他的潛意識深處,成為一種文化心靈的記憶。
也許是后來生活經歷的動蕩不寧,使他遠遠脫離了故都喬木和水木清華的書香世界,而原先的那個記憶,時時召喚他回返原初起點,時時誘惑他親近那書香世家的本然,也許后來的動蕩、脫離,在他,僅僅只是非常態、偶然,可是由于命運的安排,他卻無可避免地將非常態變成了常態,將偶然變成了必然。于是,真正的生命常態,永遠地成為一種不可彌補的缺憾。所以,王元化回憶兒時生活時,有這樣一番比較: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對清華和北大有不同的印象。我覺得清華那里都是井然有序的,都很用功讀書,大家沒有那種囂張、雜亂、爭斗的事情,沒有的。清華比較洋化。像大草坪中有一棵大樹,插著一面旗子,學生們跑到那邊去。爬上去,誰奪旗誰勝利。是美國式的一種鍛煉。但那是種非常正當的競爭。還有游泳啦,棒球啦,但讀書都是很安靜的,學校里從來沒有什么事情發生的。到了圖書館,大家就很用功地在那里看書。我對大學的觀念就是在清華形成的。正是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北大校慶,邀我們去表演。我們非常當作一回事,北大是全國很有名的一所大學,要看我們的表演,我們大家很認真很仔細地排,不知道排了多久,到了那一天,我們排著隊,老師領著,一進北大,覺得破破爛爛的,是北大三院,人聲噪雜得很,跟我在清華感受到的完全不同。進了會堂,亂極了,有個主席臺。我們正坐在底下,一下子吵起來,我們都嚇得不得了,覺得這么大的人,怎么這樣的兇,打仗一樣,罵來罵去。一開始老師還叫我們不要動不要作聲,到后來越吵越厲害了,連板凳都要揀起來扔了,嚇得老師連忙掩護我們撤退。所以我對北大的印象一直不好,后來大了多少知道北大一些事,才改變了最初印象。王瑤也跟我講了,他在北大做教授,說:"我認為我是清華學派不是北大學派。"
然而,這畢竟是過來人的追思紀念,后來的生活歷程,卻完全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了。......
2-6人不可以成神
北京生活還有一個經常去處,就是每周都要去附近一座小小的禮拜堂,參加英國圣公會教士開的"主日學"。圣公會的傳教士,多半是些英國老姑娘,生活簡樸,為人和善,喜與人接近。她們常常來元化家里作客、談天,有時也拉著元化,到禮拜堂去玩。元化從小與姐妹、姨母親親近慣了,于是跟這些女傳教士也相處得好。這時元化和姐姐先后得了一種很厲害的眼病,眼底出血。找了協和醫院的教授看,也沒有把握,只有躺在床上靜養,幾乎就這樣臥一年。母親急得不得了,這時女傳教士常常來家里陪母親說話,還帶來了盲文課本,教士與他們家的關系就是這樣親密。元化家里,大家吃飯前總要一起背誦公禱文。一直到初中,這種儀式才不堅持了。三姨母去世時,四姨母在她門口寫了一個大大的"愛"字,元化和所有的表姐弟們,一個個進去和她告別。三姨母對元化很好,這個大大的"愛"字,連同三姨母溫和的神情,一直留在他的記憶里。后來他回憶三姨母以及童年家庭基督教影響時,說過這樣一番話:
三姨母正是一個很能體現基督教仁愛的人。我覺得基督教家庭對我的影響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人人都是有缺點的,莎士比亞也說過類似的話,雖然他不是基督教而是異教,但他的話也體現了這種精神,他說,"上帝造人,為什么要他先有了缺點,才成為人?"基督教有原罪說,每個人身上都有與生俱來的罪,所以人不可以成為一個神。恰恰因為如此,對人身上的缺點,可以采取一種諒解、寬恕的態度,而不是非得嫉惡如仇。其次,基督教給我們的好處,是人可以比較謙虛,不覺得人可以和神一樣,所以我年輕時對領袖沒有什么崇拜,對魯迅我是有一些崇拜的,但沒有到偶像的地步。二次文代會,我到北京第一次見到毛澤東,許多人都懷著虔誠膜拜的神情擁過去,我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情緒,只有我這樣站著,內心不免有些惶恐。這大概就跟基督教有點關系,因為在神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這段自述,對于了解王元化的思想發展、學術路徑,以及獨特的性情,都是十分重要的。可以想象的是,當他帶著這樣的家世背景,投身革命,改造靈魂,會遭到多少意想不到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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