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胖瘦問題:紅學微讀系列(其二)
【接前】
裕瑞的道聽途說和敦誠的抒情達意
必須注意到的是:裕瑞的是散體筆記,而敦誠的則是韻語詩句。
兩個人,兩種文體,我們該相信誰的記載?
這是一個大問題。
整體來看,裕瑞的記載不八卦,不胡扯——但絕對是“道聽途說”的。這一點裕瑞毫不避諱,是聽別人說的,就是聽別人說的。
《棗窗閑筆》整部書中一個有趣的現象——諸多有關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訊息,作者大都冠以“聞”、“想系”等語匯,這似乎意在說明,作者本人對信息的準確性不是那么十拿九穩!
其實,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從時間上來看,裕瑞生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卒于道光十八年(1838),其在他出生之時,曹雪芹已經去世大約七八年了。
關于曹雪芹,裕瑞也只能道聽途說!
自古中國詩學就有一個“詩言志”的傳統。
既然是言一己之情,寫一己之志,詩人主觀印象的成分就比較重。而更要命的是“四十蕭然太瘦生”一句的意涵,最后在定稿時還修改殆盡了。
作為這篇詩作的讀者,不由得要追問一句,之前的草稿中“太瘦生”的意象又能讓我們相信多少呢!
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有“詩無達詁”之說。詩無達詁,一言以蔽之就是:詩歌作品往往很難有一個固化的、單一的、確切的解釋。
今天我們面對詩人敦誠的作品,同樣會有這個難題。“太瘦生”如果只是悲慟的詩人幻化出的一幅圖景呢?
詩,講求音韻美,講究用典,常常要點石成金化用前人語句……此間曲折,我們又該如何去推想——詩中那個曹雪芹的輪廓,與現實生活中的那個曹雪芹究竟能有幾分相符?
那該怎么辦呢?一個畫家要是畫曹雪芹,究竟是該胖胖的,面色黑黑的,還是瘦骨嶙峋的?或者,“辯證”地綜合一下子?
句讀的問題
其實,圍繞著曹雪芹的畫像問題,諸多紅學家例如胡適、俞平伯、吳世昌等都發表過不同的見解。其中,曹雪芹應該胖還是瘦就是一個重點。
讓我們再次回到裕瑞書中的那一段話,逐字逐句地仔細審視一下。
先了解讀古書的一個常識——句讀。
文辭語意已盡處為“句”,未盡而須停頓處為“讀”。
古人在書面上會用圈和點分別進行標識。
句讀,類似于我們今天的標點符號,但要簡單得多。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關于曹雪芹的樣貌,大多數的紅學家對裕瑞的話都深信不疑,理由是這話是裕瑞從他的前輩姻親那里聽來的。白紙黑字擺在那里呢!
但最關鍵的問題是,這段文字如何來句讀。句讀不一樣,意思就不一樣。
“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這是完整的一個意群,無疑義。
但這個意群承接的是哪個人?
是曹雪芹,還是前輩姻親中與曹雪芹交好之人?
用今天標點符號體系拉說,就是“其人身胖”前面那個標點符號,是句號,還是逗號?
如果加成逗號,也就意味著“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的主語不是曹雪芹。
如果加成句號,這一段文字起頭的“雪芹”,在更高層面上統領這一句,也可以說得通。
這一大段文字該在哪里停,該在哪里頓,寫書的古人當時心里應該很清楚,但行文是并沒有明確的標記,我們后人在解讀的時候只能靠著經驗和學識去“猜”,去加上相應的標點符號——固化自己的理解。
另外,從行文的氣脈上講,“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后應該有一個“云”或“曰”或“言”,會更順當一些。
但很遺憾,裕瑞的行文中沒有。
文學和史學的界限
裕瑞的文字是間接傳聞,且在句讀上,在理解上都有歧出的可能。
詩意的表達,又很難坐實,更別說鐵板釘釘了。
明義在《綠姻鎖窗集》有《題紅樓夢》組詩二十首,大約寫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或稍早,這是有關《紅樓夢》的最早文獻之一。
明義,即富察明義,字我齋,滿洲鑲黃旗人,都統傅清之子,上駟院侍衛。
為解決曹雪芹的胖瘦問題,學者們在明義的詩句找到了具有一定說服力的“證據”。
《題紅樓夢》有小注: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之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第二十首是: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這首詩以文學的方式來解讀,大體如下:
再繁華、再奢侈的生活,都會像過眼煙云,恍若隔世,賈寶玉最終成為一個貧困潦倒、瘦骨嶙峋之人。昔日的紅顏,一個都見不著了。多情公子賈寶玉或許連西晉的石崇(字季倫)都不如,一生摯愛的林黛玉香消玉損,連王夫人內定的姨娘襲人也在他活著的時候嫁給了蔣玉菡。
結合詩題下的小注以及第二十首詩的內容,有的學者展開了這樣的推論:
曹雪芹向詩人明義出示了自己的作品——《紅樓夢》,那詩人一定是親眼目睹了這個當面還不是什么Superstar的曹雪芹。
詩中這句“王孫瘦損骨嶙峋”,我們可以明確的是它不是在直接敘寫曹雪芹本人,而是描述書中的賈寶玉。
但,賈寶玉,曹雪芹,自傳說……進一步推論,是否可以說是在間接地在描寫小說的作者曹雪芹本人呢?
曹雪芹的胖瘦之辨,是史學問題;
賈寶玉的相貌描寫,是文學問題。
史學和文學之間當然有“籬笆”。
但有的紅學家靠自己的學術技巧在籬笆上掏出個洞洞來,在史學和文學兩個領域來回穿梭,偏可以說這首詩寫的就是——曹雪芹本人。
嶙峋,既可形容山峰巖石的突兀高聳,又可喻寫人的瘦削露骨,還可比附人氣節高尚,氣概不凡。
根據整首詩、整個句子的氛圍,得出的結論應該是:曹雪芹還不是一般的瘦,簡直就是給人以骨感的印象。
曹雪芹,賈寶玉
小說中的賈寶玉,怎么可能沒有作者曹雪芹的“影子”?
這是我們每個讀者都會發出的追問。
書中的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第三回),這不是說胖乎乎的嗎?一會兒又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第三回),“臉面俊秀”(第三十回),這一下臉龐好像有瘦了!
賈寶玉的胖瘦沒有明說,好像還是搞不定。
從文學形象的賈寶玉過渡到現實生活中的曹雪芹,其實,會有很多充滿各種疑問的中間環節需要交待清楚,根本不能想當然。
誠如俞平伯先生所言:
近來人都相信曹雪芹以書中人寶玉自寓生平,甚至于有想得過分,講得過火的,仿佛書主人賈寶玉一舉一動都代表曹雪芹似的。這樣的說法,非但是錯誤,不能解決什么,而且不必要,還會生出更多的麻煩來。
俞平伯甚至模仿有些學者的論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集中論證了——曹雪芹為什么也可比林黛玉——這樣的問題,以破除此類迷惘的見解。(俞平伯《曹雪芹自比林黛玉》)
沒有定論的結論
曹雪芹到底是胖,還是瘦?
實事求是地說,曹雪芹的胖瘦問題不無聊,還有一點小趣味。但就目前現有的史料,曹雪芹的胖瘦問題,我們真的無法給出一個有把握的結論。
其他的資料,我們現在似乎又再也找不到更有說服力的了——除非能有什么重大的考古發現,前提還得是——不能有任何方式的造假!
學問也好,學術也好,專家也好,學者也好……一切不如歸之簡單,回到內心,尊重每個個體的感受和想象。
惟其如此,我倒是希望在體格上曹雪芹是瘦瘦的,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有文藝范兒——腦肥腸滿、大腹便便、膀大腰圓、黑不溜秋……似乎都不符合我們內心的那個美好的想象;
而曹雪芹的內心世界,則一定是溫潤的,溫暖的,溫厚的,雖能感受到人世間的悲涼之霧,卻可以用他的宅心仁厚,幫助讀者去克除各自內心的恐怖和迷茫。
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萊特。你心目中的曹雪芹,又是一個什么“重量級”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