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多半生執(zhí)著幾十年
文/賈浩義
對于我，人生的太陽已壓西山，但我并未太在意它，因為日出日落誰也管不了。管不了的事干脆就不要去理它，還是把注意力放在能干又愿意干的事情上，這事情便是畫畫。
應該說在保證有飯吃的前提下，我最大樂趣就是畫畫，一旦有與它相抵觸的東西，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放棄，乃至于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
但若問我為什么要畫畫，不知道。20年前我未想過要當畫家，要出名，就是立志一輩子要畫畫的這一想法也不存在。只是老想著畫畫，黨需要我去挖河、去帶知青、去學馬列主義，但抽空兒還要勾畫幾筆，為什么？不為什么！勾幾筆就舒暢，就有意思，比下棋，比跳舞，比寫匯報更有趣。
我的生活別人看了會覺得簡單乏味，我自己卻覺得已夠享用了。屋子里留有大面積白墻，比堆滿古董家具更讓人舒心（很可能因為我沒有古董家具的原因）。自行車只要轱
轉就行。胃口一直不錯，什么都能吃，但胃的承受能力不濟，只好以粥當家。卡拉OK廳簡直不敢進，那喇叭震得你心率過速，釣魚沒興趣，保齡球總覺得不應該那么多錢。我的消費其實很大，一是買宣紙，二是蓋房子，買紙當然是為畫畫，蓋房子是為了畫畫，也是為了看畫，所以搞了一個“老甲藝術館”。拔草、種樹、栽花，已夠我鍛煉的了。
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孩子混進了北京，上了大學，又混進了專業(yè)美術隊伍，生活已經(jīng)小康，畫也有幾家收藏，地球的東西南北也轉了幾個地方。這些說來之不易也可，說來的容易也可，我并未刻意追求，只是因為畫畫的一種機遇，或說一種想畫畫的欲望所驅使，而走上這條路。
這也許要感謝母親的遺傳因素。母親平時對任何文藝的東西都感興趣。那時村里的演皮影戲她每場不落，后來的收音機成了她的伙伴，出嫁后幾年時間里影壁上的《樵夫砍柴圖》就是她從《芥子園》臨摹的。她的那幾套畫譜便是我經(jīng)常折騰的東西，有印象的是《芥子圖》和《醉墨軒》，母親有時還要講解一番。
從小我喜歡瞎劃拉，在書上、墻上、石頭上、本子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畫了一幅抗美援朝漫畫，得了“甲上”，非常高興，初中時雖是美術課代表，但當時并沒下過什么功夫，那時是“學會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指導思想。不過還是曾冒出來想考美術學院的念頭，由于聽說要學八年，嚇了回去，不再去想。
初中畢業(yè)統(tǒng)考未被錄取，倒考上第一機械工業(yè)部辦的一所中專，混進了北京。北京是藝術的溫床。不知什么時候我又劃拉了起來，逛書店，搞臨摹，畫速寫，課余時間全部干這些事情。對專業(yè)尤其對長時間呆在同一個大房子中工作感到非常害怕，不如一個農(nóng)民在山坡上干活更風光，依然決定回家，準備考美院，考不上就當農(nóng)民。這一決定老師、同學都很不理解，父母見我卷鋪蓋回家還以為我犯了錯誤。
1958年我考上了北京藝術師范學院，雖然當時“大躍進”、“三面紅旗”、“政治掛帥”，我卻只知道學習、畫畫。劉亞蘭老師曾說“聽不到賈浩義說句話”。到底說沒說話我也不清楚，只覺得要學的東西太多，每日都處在學習的興奮狀態(tài)中，每日都覺得自己有所收獲、有所進步，一切困難（三年自然災害）對我都無所謂，別人浮腫，要休息，要睡覺，學俄語。沒有課間十分鐘，每分每秒都不愿放過。為什么？不知道。要當大畫家？沒想過。只有加油學習才行。后來班上讓我介紹學習經(jīng)驗，我想了想無經(jīng)驗可談談，只是“畫”而已。
不知不覺畢業(yè)了，我還沒從學習中清醒過來，畢業(yè)后可能到哪兒去，一點兒都沒有想。當學校宣布留校也不驕傲之類的話，我并無什么感覺，回憶起來，當時還在做學習夢，還在想著怎樣畫畫，并未意識到要到社會上去工作了，是有些好笑。1962年反右傾搞精簡，把我們幾個年輕助手給精簡下來，告訴我已被調到朝陽區(qū)文化館工作，我便雇了一輛三輪車，抱著一被，一褥，一卷畫坐在上面開始了了17年的基層文化館工作生涯。
文化館很適合我——去了不久我就感覺到
“文化館是良心工作。”當時館長對我說。
“學院說你是白專，我們要的就是這種人。”館長后來說。
畫畫、輔導、辦班、掃地、找水、生爐子、發(fā)通知……下廠、下鄉(xiāng)、吃派飯，搶“三夏”……
“文化館需要萬金油式的干部。”館長經(jīng)常說。
1963年到京郊金盞公社配合“四清”試點搞了一套“金盞”村史。由于政法需要，畫得又比較真實，在中國美術館觀摩后引起北京市美術界的注意，當時的報紙、出版社及美術界的領導都到文化館“視察”、“訪問”，出了個小小風頭。
1970年接受人民美術出版社創(chuàng)作六集連環(huán)畫《艷陽天》的任務，是工農(nóng)兵三結合，斷斷續(xù)續(xù)五年，畫出5本，出了4集，浩然被批告一段落。
這段時間有幾家專業(yè)單位約我“加盟”，其中北京畫院曾于1974年調我，由于文化館不放，自己也不主動，未成。我留戀文化館緊張、靈活、寬松的天地。這里可以躲開糾葛和磨擦，可以獨往獨來，只要不怕流汗就行。這10余年做了很多工作，畫了很多畫，頗受上級的重視與嘉獎。
但后來才覺察到，這十幾年藝術神經(jīng)麻痹了，藝術感覺丟掉了，剩下的就是大批平庸、粗糙、應付任務、簡單化、通俗化、公式化的繪畫作品，可喜的是若與卷進政治漩渦中的諸君相比，我這十余年筆一直未停，小進步不是有的，這點可能歸功于我不想往上“爬”的優(yōu)點。
1970年代后藝術的神經(jīng)開始復蘇，“宗教”的迷霧開始消散，不能再傻畫了。
開始回頭梳理、審視自己。重新學習認識傳統(tǒng)，尋找美的規(guī)律，彌補傳統(tǒng)理論及筆墨功夫的無知和欠缺。這只是一個醒悟，做到是長期的事。在此同時開始試驗自己的想法，用大寫意花鳥的技法畫人物。于是搞了一段沒骨人物。由于畫人物障礙太多，又以畫馬為探索對象，將筆、墨、形融合于一筆之中，畫了一大堆不倫不類的東西。這時期的探索只是興之所至，并無目的與計劃，想來兩下就來兩下，真正踏實搞探索是到畫院以后。
1978年可以說由于不滿文化館的狀態(tài)，決定要離開它，崔子范先生慨允接納進了畫院，開始了另一番生活。這時我已40歲。當時北京市美術界領導趙楓川說：“到畫院去吧，十年后可能畫出來。”也巧，1988年我在中國美術館首次搞了個人展覽，風格基本被社會所認可。
到畫院后，雖然前前后后有很多的波折，對我的探索有很多說法。正常的探索就意味著冒險，就意味著不完美；旁觀者的挑剔很可能正是自己作品的另一面，不但不應反感，倒是需要冷靜地分析。面對這此反映，若一概排斥或一概接受肯定要失敗。1982年展出的《血跡》是一幅失敗的作品，最突出的缺點是散、亂、變化而無整體。它改變了我的思維，開始進行大膽的簡化與概括，這是一段較長時間的造型與筆墨的革命。
刪繁就簡是中國畫的根本精神，或說是寫意的本質。是弱形而強神，神以筆出。造型與變形、運筆都借鑒了書法，同時在觀念上不排斥西方現(xiàn)代的有益的成果，仍以畫馬為切入點。
第一步，簡化結構——通常大寫意的處理。
第二步，解構——以草書的規(guī)律尋找結構間銜接與運動的規(guī)律，馬腿脫離馬身變成點線的獨立體，只以筆畫的氣相連接，開始較生硬，后來達到自然自如，氣脈通暢。
馬鬃、馬尾脫離軀干，增加了畫面變化。由馬而推出牛，到人。人頭脫離脖子而單獨存在了，以至出了不少笑話，一報紙刊登我的一幅畫，印出來竟將脖子上的一點切掉，變成無頭人騎在馬上飛跑。
第三步，反復推敲，反復錘煉，達到畫面新的均衡與完整。一種形式的形成與完善要千百遍地“重復”，沒有“重復”就沒有深入與提高，這“重復”是新的探索與尋找的過程，誰忽視它都要吃虧。
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藝術生涯大致分以下幾個階段：
1961年以前為學習階段，業(yè)余學習時我很喜歡油畫，這是青年人的規(guī)律。學校分科后，專攻國畫。
1961——1971年，政治第一，忽視藝術的時期，“黨需要什么畫什么”。
1971——1981年，回歸和探索。重新對傳統(tǒng)進行學習、研究，開始沒骨畫的探索。
1981——1988年，由繁到簡，由弱到強的蛻變可稱之為心墨為主的黑色時期。以《巴特爾》一畫的出現(xiàn)為起點，畫了
批奠定我目前繪畫風格的作品，如《沉重的腳步》、《人之初》、《鐵流》、《雄聚草原》等作品。1988年10月4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被畫界肯定。
1988——1998年，色彩時期。
黑色畫久了，搞點色彩，如吃肉多了，再吃點青菜一樣簡單。不過繪畫可不像吃東西那樣容易換樣，第一樣式都是汗水所積成。1989年在外地畫畫，那里堆了一大堆廢顏料，浪費多可惜，不妨利用一下，大膽地潑灑，第一幅雖然不成體統(tǒng)，但在這幅畫上看到了一點曙光。第二幅竟感覺不錯，這是八尺畫《快樂草原》，從中感到了色彩的可為，雖然這幅畫用的是復色。此時“國貿(mào)”要掛一幅大畫，約我畫，于是改用單色為之，結果專家與群眾認為挺好，這就是在“國貿(mào)”中國大飯店掛了七八的《草原八月》。很多國內(nèi)、國際友人是從這幅畫上認識我的。
后來以紅、藍、黑為主色繪制了大批作品，都是這一思路的延續(xù)。在此同時仍然繼續(xù)著單一墨色的探索。從1994年又開始制作山水畫，1997年老甲藝術館開幕同時集中展出了我的“渾然天地系列”山水畫。這批山水畫一改原來的毛筆與簡約采用了板刷及滿構圖。畫家朋友認為還是可取。
一個藝術家走什么路，取決于他的出身、經(jīng)歷及學養(yǎng)。
我的人生經(jīng)歷雖波瀾起伏，幾次險觸暗礁，但都化險為夷，朋友講我有點兒傻運氣。
母親生我時，姐姐才一歲多，母親為了我，將姐姐送給別人，使我小時候出奇地胖，后來鬼子進村、國內(nèi)戰(zhàn)爭、打土豪分田地，七八歲時我成為小乞丐，沿街乞討，從小就嘗到了人世百味。后來歷經(jīng)四清、“文化大革命”，能有今天我想要歸于我的“胸無大志”、“不求聞達”，最根本一句話，缺少“野心”。一般地說，沒有野心的人，人們不注意他，不忌恨他，雖然老說些實話，但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這種人除搞點專業(yè)外，政治上成不了什么——他身邊是一片和平的綠地，正好作畫，有本事畫得好些，本事小畫得差些，只此而已！
匆匆已屆花甲，別無他想，少生病，多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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