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風城到拂水山莊
從《柳如是別傳》看地點與地名要素在解詩中的方法與意義
胡曉明
陳寅恪先生晚年為明代名妓河東君柳如是作傳,當時就有人不能理解⑴。我們今天來看《柳如是別傳》的撰述主旨,仍有不少的分岐看法,有一些至少是不能夠輕易下結論的問題,這些問題應該說直到現在仍然是有待研究的現代學術文化史謎團之一。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陳寅恪的撰述動機之一,是為柳如是辨誣,還中國歷史上一個奇女子的真實面目⑵。而陳寅恪究竟是怎樣為柳如是“辨厚誣、洗煩冤”?他是如何探索被毀滅的歷史以及這個歷史中極隱秘處的真相?⑶簡單地說,最關鍵的一點,即他直接開發了當事人的詩歌作為了解歷史真相的第一手材料,又用超乎尋常的第一流解詩技術詮釋了這些材料。那么,我們即使僅僅從史料與史法兩個重要的學術工作領域中,也可以去發現、欣賞、總結寅恪先生的貢獻及其重要的學術方法遺產。本文的目的,正是想透過一個相當小而集中、確能使紛繁復雜的材料加以清晰化的角度,即地點地名要素的角度,去觀察陳寅恪如何大大發展了他早年的以詩證史的獨特學術方法,以及這一方法又如何在他的手中不僅是一項史家的基本工作技能,而且成為一門爐火純青的藝術。了解這一藝術,或許有助于我們從一個側面了解《柳如是別傳》這本書的極富文學性的特質。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經過陳寅恪第一流的研究所呈示出來的傳主們的心靈世界,是如何在中國文學中最為深細隱曲的詩歌藝術中,得以優美地表現出來的。是為引言。
一、碧霞宮鳳城:透過地點因素破譯陳楊因緣的初萌,神秘的洛神夢的發現。
陳子龍的友人宋轅文(讓木)崇禎六年《秋塘曲》一詩,是考證河東君前期生平最重要的材料。其中有四句詩有關陳子龍與河東君。詩云:
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夕重教看。乘槎擬入碧霞宮,因夢向愁紅錦緞。
為什么說這四句詩與陳子龍河東君因緣有關?陳寅恪從其中拈出“碧霞宮”這一有關道教的典語,首先發揮了他的地名典故考釋的精密技術:先追到李義山名篇《碧城》(注家認為即是碧霞宮)三首之二,首句“對影聞聲已可憐”,詩人宋讓木用來指河東君當時的名字“影憐”。其次,陳寅恪又找出“碧霞宮”一語與陳子龍的一個別號華陽處士相關;于是這四句詩成為藏有二人因緣今典的詩語暗碼。進而,通過考釋“紅錦緞”一語用江淹夢五彩筆故事的字面,陳寅恪大膽假設可能先有河東君贈詩于陳子龍的事情,才有崇禎六年秋天的這次松江白龍潭之同舟共游⑷。我們可以補充陳寅恪論證的是,如此才可以解釋這四句詩中兩次重復“此夕”一語,所包含的親密戀人所特有的一份欣幸的心情。既可認定陳、楊之初遇在此白龍潭同舟共游之前,那么,從白龍潭之游再繼續往前追,陳寅恪追到了陳子龍崇禎六年除夕寫的《癸酉長安除夕》詩:
歲云徂矣心內傷,我將擊鼓君擊簧。日月不知落何處,令人引領道路長。去年
此夕舊鄉縣,紅妝綺袖燈前見。梅花徹夜香云開,柳條欲系青絲纏。曾隨俠少 鳳城阿,半擁寒星蔽院。今年此夕長安中,拔劍起舞難為雄。漢家宮闕暖如霧, 獨有客子知凄風。椒盤獸炭皆異物,夢魂不來萬里空。吾家江東倍惆悵,天下 干戈日南向。……。
這首詩明白說出陳子龍于崇楨六年的前一年即崇禎五年除夕,正是與一位“紅妝翠袖”的女子相遇。那么,這位紅妝女子究竟是誰?陳寅恪恰也是從這首詩里所提供的地點線索“鳳城”入手考證的!帮L城”在一般詩語中應指京師長安,但是在這里,會不會是以松江的風凰山代指松江?陳寅恪小心求證了這首詩的上下文語氣,小心求證了在詩集中這首詩前面一首詩的題目:《……宿陳眉公先生山房二首》,以及明代大名士陳眉公在松江的莊園與活動。但是這仍然不足以說明問題。陳寅恪又追蹤考證為何陳子龍要去松江,以及河東君去松江的可能性⑸。關于河東君去松江的可能性,陳寅恪最直接順手的證明即前引宋轅文《秋塘曲》序文中提到的河東君曾出示她對陳眉公自稱女弟子的祝壽詩,而陳眉公的生日是在十月,從時間上看她有她可能在崇楨五年往松江參與眉公的慶壽活動。但是,河東君是否即是那位“紅妝翠袖”,必須從她是否在此之前見過陳子龍,以及陳子龍是否對她產生愛慕之情,來加以證明。心細如發的陳寅恪終于發現相當有力的證據,即陳子龍寫于崇楨五年十月的《吳閶口號》十絕句,這一證據恰也正可以解答陳子龍為何要追到松江去的原因。其中三首寫道:
何妨放誕太多情,已幸曾無國可傾。卻信五湖西子去,春風空滿闔閭城(其八)
傳聞夜醮蔡經家,能降乘鸞萼綠華。莫似紅顏同易散,館娃宮外盡煙霞(其九)
各有傷心兩未知,嘗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館里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其十)
從第八首可知,有一位西子一樣的美人離開了蘇州,詩人甚感悵然;從第十首可知,這位美人曾像那位相思的洛神一樣,投贈她的明珠一樣的詩篇給予詩人,而詩人也像那多情的曹子建似的,產生了牽掛思戀之情。從第九首不僅可知詩人對于美人的離去有一份惘惘不甘之情,更可從第四句“館娃宮外”四字,得知這位美人離開蘇州之后,所去的地方肯定離蘇州不遠,由此可知這首詩中的“蔡經”,極有可能是在十月里舉辦慶壽活動,并邀來眾多名姝(這一點,可從陳眉公年譜中證明)的陳眉公。而像神女萼綠華降臨蔡經家那樣降臨陳眉公山房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河東君。因為河東君當時的姓正與萼綠華相同,即姓楊。這位楊性女子,非河東君莫屬⑹?甲C至此,陳子龍至遲在崇楨五年十月初遇河東君,應可以成立。而前引“因夢向愁紅錦緞”詩名所包含的詩歌因緣于是有了著落,而陳子龍在第三年即崇楨七年寫的《水仙花》詩“虛憐流盼芝田館,莫憶陳王賦里人”所表達的相思,亦有了著落。而陳子龍在第二年即崇楨六年寫的《秋潭曲》的“情見乎辭”的結句“同心夜夜巢蓮子”⑺,也有了感情發展的脈絡,當然,河東君后來所寫的大膽向陳子龍求愛的名作《男洛神賦》,亦有了情感因緣的基礎與愛情密語的性質⑻。到此,一個隱秘的“洛神夢”的浪漫愛情故事掘發出來了。陳楊情史的萌端真相,可以說已由當事人自己的詩歌材料真實呈示出來。而有關陳楊詩詞情緣的不少作品,皆可以在這一清楚的情感脈絡中給予定位。由此可以了解,地點因素在破譯詩歌暗碼過程中,有著何等重要的作用。
二、嘉定萵園:通過地點線索填補河東君文學生涯一段空白,以及一段文學史畸戀的發現
崇楨七年陳子龍赴京應考,這一年河東君的活動,無任何資料記載,近人胡文楷所撰年譜亦付闕如⑼。陳寅恪通過極為細心的研究考辨,發現河東君在這一年里,為了向著名畫家、書家、詩人、音樂家程孟陽(松園)學習藝術,曾赴嘉定小住一段時辰。為了確證此事,陳寅恪發揮了一種福爾摩斯式的破案功夫,詳盡探明河東君究竟住在何處,將考證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線索仍是在地點地名要素。程孟陽《朝云詩》(崇楨七年冬)第一首云:
買斷鉛紅為送春,殷勤料理白頭人。薔薇開遍東山下,芍藥攜將南浦津。香澤 暗霏羅袂解,歌梁聲揭翠眉顰。顛狂真被尋花惱,出飲空床動涉旬(其一)。
《朝云詩》的“云”字,暗寓河東君當時的名字之一“云”字!冻圃姟返闹髦迹鶕娦蛑小皩せ▎柫币徽Z,以及全詩所襲用杜詩《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辭句(如上引詩即改杜詩“未須料理白頭人”),可以肯定即是老杜詩題中“尋花”二字;◤暮翁帉?陳寅恪首先拈出“東山”與“南浦”兩地名典故加以探析。“東山”的古典,即李白詩“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今典即薔薇乃四、五月間花,暗寓河東君于春未夏初來到嘉定之事。陳寅恪不滿足于此,更作跡近穿鑿而又甚有理據的實證:“東山”即離南翔北面三里處,離嘉定南面二十一里處的鶴槎山。而名花神女所寓居的園林,應在這座山的西面附近。“南浦”,其古典即王勃《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云”以及《楚辭·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也暗寓了河東君的名字與號。今典即光緒修《嘉定縣志》“南境南翔鎮”條:“縣治城南二十四里,…其地有上槎中槎下槎三浦,故又名槎溪!庇谑,河東君所寓居的園子,應具有如下相互關聯的地理因素:A,鶴槎山之西。B,槎溪即三浦之北。C,嘉定縣城之南二十里左右處⑽。能滿足以上因素的地點,陳寅恪終于又在《朝云詩》的一個極不易受人注意的辭語中發現。第二首云:
城頭片雨 朝霞,一徑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園無忌約,千金南曲莫愁家。林藏 紅藥香留蝶,門對垂楊暮洗鴉。揀得露芽纖手淪,懸知愛酒不愛茶。
陳寅恪先生居然發現這首詩中的“城頭”不是普通名詞,而是一專有地名。據光緒修《嘉定縣志》“城頭”條:
城頭,在縣南二十里處,周圍二頃,中有殿址;舊傳風雨之夕,嘗聞音樂, 或見仙女環走。未詳何人所筑!
“城頭”恰能滿足以上三項地理因素。陳寅恪又竭澤而漁,全面梳理了各種縣志資料中有關別墅園林的記載,結果終于發現一個張姓的園林“萵園”:光緒修《嘉定縣志》“萵園”條:
鶴槎山西。張崇儒辟。為程嘉燧宋玨輩觴詠之所。亭名招隱。植桂十株。寶 珠山茶,百余年物。同書附《萵園耆英會詩序》:溪北三里張氏萵園在此。
陳寅恪的證據是相當徹底的。萵園不僅從地理上完全滿足了上述方位以及距離等種種要素,而且更有新添證據。證據之一,“十日西園無忌約”中的“無忌”,即代稱公子,而唐詩中“張公子”即是詩中常語,可知這所園子主人姓張。證據之二,從“揀得露芽纖手淪”一句,可知此一園中女子生活情趣,恰與縣志中提到的“寶珠山茶,百余年物”,此一園中特有物產相互印合,可謂是檔河東君居于萵園的“鐵證”⑾。綜觀陳寅恪這一段考證,精確到了可以在比例尺極小的地圖上指出位置的程度,實為前所未有的詳密考證。考證河東君的寓居地點,所具有的意義是,一、填補河東君生平中的一段空白。二、通過河東君之選擇萵園寓居,推測與鶴槎山的韓世思遺址有關,進而推測河東君心目中民族英雄的地位,為她后來以梁紅玉自任埋下一筆伏筆⑿。三、透過程松園等人的詩歌,以及程氏等人為紀念河東君的此游而修改的若干地名(如“隱仙亭”等),可見河東君的文彩風流對于明季諸老的深切影響,以見出河東君的人格魅力。四,嚴格再現三百年前的文士名姝的文學生活與內心世界,精確到毫發可見的真實程度。五,因此揭開程孟陽對于河東君的神魂顛倒,以及后來的一系列詩詞情緣,揭出一段鮮為人知的畸戀⒀。這一段堪稱陳寅恪考證藝術的經典之品。
三、松江南樓:地點因素的穿透力與悲劇情史、人格因素的深掘
陳子龍與河東君后來的情緣究竟如何了結?對于河東君具有同情態度的顧云美在《河東君傳》中,對于她的師母的過去情事,只有“適云間孝廉為妾”等寥寥幾句便交代過去。而對于河東君抱敵意態度的其他人,則說是由于河東君性格放誕不羈的緣故,由陳子龍所拋棄而去。陳寅恪通過松江南樓, 一對情人于崇楨八年春同居地點的考證,掘出了陳楊二人雖情意深篤而終未能結合的一段悲劇往事,以及社會與人性的沖突這一悲劇的根由。有關南樓,當事人最有力的證據是陳子龍《桃園憶故人·南樓雨暮》(崇楨八年春間):
小樓極望連平楚。簾卷一帆南浦。試問晚風吹去,狼籍春何處。 相思此路 無從數。畢竟天涯幾許。莫聽嬌鶯私語,怨盡梨花雨。
陳寅恪認為,南樓即后來河東君作詩詞集名的“鴛鴦樓”。作為直接的出典,“南樓”古典即庾亮于武昌樓上宴集賞月的故事,出《世說·容止》。本與男女情詩無關。但是陳寅恪根據他所獨創的第二出典的考辭方法,拈出元稹《所思》:“庚亮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還如夢。為雨為云今不知!币约爸x靈運《樓中望所遲客》:“登樓為誰思?臨江遲來客。”證明“南樓”典與情詩有甚深關系,更以東坡《永遇樂·夜宿燕子樓夢盼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悤r對南樓夜景,為余浩嘆!辈粌H證明了南樓與情詩有關,更連帶證明了“南樓”一地名中所含有的當事人雙方都未曾想到的詩讖似的冥冥中的悲劇色彩。依陳寅恪的做法,更進而要從地圖上實證“南樓”的存在。陳寅恪又從陳子龍的朋友徐孚遠《南園讀書樓》《憶臥子讀書南園作》《南園杏》等詩文以及松江府志中,確證了南樓的真實位置所在⒁。地點定位之后,河東君《夢江南·懷人》詞以及陳子龍《雙調望江南·感舊》中的“南”字皆得到落實。乃南樓分手后的有情人相互思戀的作品。試略舉證與南樓有關詩詞如下!秹艚·懷人》(崇楨八年春間)云:
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其一)
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誕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其三)
人去也,人去小池臺。道是多情還不是,若為恨少卻教猜。一望損莓苔(其四)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鳳子啄殘紅豆小,雉媒驕擁褻香看。杏子是春衫(其六)
人何在,人在明月中。半夜奪他金扼臂, 人還復看芙蓉。心事好朦朧(其十)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幾回貪卻不須長。多少又斜陽(其十)
“鳳城”即松江。“畫樓”與“夜來風”,暗用李義山詩“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辭意!耙煌麚p莓苔”,暗用劉文房《尋南溪常道士隱居》詩,指離去南樓。“人去玉笙寒”,暗用李后主“小樓吹徹玉笙寒”詞意,亦指南樓。“芙蓉”為南樓中實有之景,“石秋棠”亦為南樓中一真實之建筑物,“狂耍事”即當事人在南樓捉迷藏之昔日情事。河東君所懷之人,陳子龍所感之舊,皆是以絕世之才,作傷心之語⒂。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悲劇原因,乃由于陳子龍經濟的不能獨立,與性格的軟弱,終不能以夫人身份迎娶河東君,以至爾后的內心生活中,一個是枉自嗟呀,一個是空勞牽掛,才子佳人之良緣美因,終究只成鏡花水月。陳寅恪擴大南樓考證的成果,繼而考出陳子龍《滿庭芳》詞的寫作時間、題材,以及極深切沉痛的悲劇情感,正是發揮了這個意義⒃。
陳寅恪綜合多種材料考證南園、南樓,對于呈現河東君真實人格形象,亦具重要意義。陳寅恪寫道:“幾社諸名流之宴集南園,……其所談論研討者,亦不止于紙上之空文,必更涉及當時政治實際之問題。故幾社之組織,自可視為政治小集團。南園之宴集,復是時事之坐談會也。河東君之加入此集會,……其所參預之課業,當為飲酒賦詩,其所發表之議論,自是放言無羈。然則河東君此時之同居南樓及同游南園,不僅為臥子之女膩友,亦認為幾社之女社員也。夫河東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臺之身,后來轉具沉湘復楚之志。世人甚賞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證幾社南園之一段佳話,則知東海麻姑之感,西山精衛之心,非一朝一夕之故,其來有自矣!雹
四、我聞室拂水山莊:心理分析方法與地點考證藝術的融合,以及《別傳》的文學特質
自從半野堂過訪錢牧齋后,河東君的風神才藝,完全征服了風流教主錢牧齋。牧齋遂有金屋貯阿嬌之想。河東君當然極為傾倒于“東山蔥嶺”一流的人物虞山老人,但是,她卻并不是簡單如野史筆記中說的,“非才如錢學士者不嫁!雹炙瓉碛邢喈攺碗s細膩的特殊女性心理情感。陳寅恪恰也是穿透過地點地名因素所含的意蘊,去揭示這一心理內容。他在分析了河東君《春日我聞室作》(崇楨十三年冬)之后,重筆寫道:
河東君此詩題,即特標“我聞室”三字,殊有深意。夫河東君脫離周文岸家后,至賦此詩之時,流轉吳越,將及十年。其間與諸文士相往還,其寓居之所,今可考知者,在松江,則為徐武靜之生生庵南樓,在嘉定,則為張魯生之萵園,在杭州,則為汪然明之橫山書屋,在嘉興,則為吳來生之勺園,在蘇州,或曾與卞玉京同寓臨頓里之拙政園。幾此諸處,皆屬別墅性質。蓋就河東君當時之社會身份及諸名士家庭情況兩方面而言之,自應暫寓于別墅,使能避免嫌疑,便利行動。但崇楨庚辰冬日至虞山訪牧齋,不寓拂水山莊,而逕由舟次直遷牧齋城內家中新建之我聞室,一破其前此與諸文士往來之慣例。由是推之,其具有決心歸牧齋無疑。然牧齋家中既有陳夫人及諸妾,又有其他如錢遵王輩,皆為己身之反對派,儻牧齋意志動搖,則既遷入我聞室,已成騎虎難下之勢。若終又舍牧齋他去,豈不貽笑諸女伴,而快宋轅文謝象三報復之心理耶?故“珍重君家蘭桂室”之句與“裁紅暈碧淚漫漫”之句互相關涉,誠韓退之所謂“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詞”者。吾人今日猶不忍讀也。⒆
陳氏這一段話,有對她多厄身世的深切同情,有對她高傲人品的獨到欣賞,有對她艱難人生處境的細致慰貼的理解,為三百年前一位心比天高而命如薄紙的奇女子,發皇內心隱曲,真是到了極透明通徹、呼之欲出的程度。這里綜合了一流史家的高度精確的考證功夫,又超越了考證,成為一種與傳主素心獨絕的靈魂息息相通的一種境界。將心理分析與考證功夫融為一爐,接下來的例子亦是極佳證明
牧齋于崇楨十三年除夕往拂水山莊探梅,二日后,即崇楨十四年正月又偕河東君同游賞梅,寫有三首關于梅花的詩(可稱為“探梅”、“約梅”、“賞梅”)。這三首詩各有不同的詩題,表面上看并沒有太強的聯系。而陳寅恪的分析下,成為時間地點人物極為完整有機關聯的一組詩。更重要的是,陳寅恪發揮想象,幾乎將此三首詩沒有寫出的人物心理、性格,以及這次行動的原因、背景合盤托出。我們這里只舉第一首《除夕山莊探梅,口占報河東君》為例:
數日西山踏早梅,東風昨夜斬新開。停車未許傾杯酒,走馬先須報鏡臺。冷 蕊正宜簾閣笑,繁花還仗剪刀催。衫襠攜得寒香在,飄瞥從君嗅一回。
“停車未許傾杯酒”,這一句表明牧齋在山莊不敢多留,馬上回來報信;“走馬先須報鏡臺”,這一句表明這首詩的主旨,即勸河東君往游拂水山莊。陳寅恪所提的問題是,為何牧齋兩天前要先去“探梅”?如果僅僅是探知梅花消息,則遣一家僮即可辦到,不必親自勘察。陳寅恪大膽推測,必有不得不提前處理的事情。這事情,依然與特定的地點因素有關。陳寅恪認為,一是拂水山莊中可能有錢氏寵妾王氏之流的某些陳設,河東君會看到不順眼,預先須要撤除。二是拂水山莊本為錢氏祖先墓地,新正之月,必拜謁先瑩。倘若河東君置身其間,則頗為尷尬,不拜則為失禮,拜則有已適牧齋之嫌。故牧齋提前先拜墓,偕河東君同游時,則可以不拜。于是,其結果便是牧齋一付“極可憐”(要討好新人),又“極可笑”(要對付舊人)的心理活動,十分真切呈露出來。而陳寅恪為河東君設想之“尷尬”處境與心理活動,幾乎具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傳達力。陳寅恪得出河東君可能的尷尬與錢牧齋策劃之精心這一細入微毫的心理分析,基本上不是從錢氏詩歌中引出結論的。其證據只有一項,即《有學集》中《書梅花百詠后》文云:“墓田丙舍,老梅數十株!雹匚覀兛梢钥闯,他的證據極單薄,而推理結果卻極合理,因為倘若我們不依照陳寅恪的講法,這首詩就講不好為什么要去先單獨探梅的原因。這樣以蛛絲馬跡般極少量的證據,而破獲作品背后須眉畢現的心理活動以及人物神態的方法,陳寅恪稱之為“神游冥想”。我們認為幾乎相當于藝術想象與藝術創造。這是融合了考證,又超越了考證。因為這樣一個雖單薄卻極關鍵的證據,要不是陳寅恪對于地點因素特為關注,以至于這種關注已演而為完全浮現出一幅想象的圖畫,則考證是根本派不上用場的。陳寅恪也明確意識到他的這種寫法運用了寫小說的想象與心理分析,他說:“此種心理之分析,或不免墮入論詩家野狐禪之譏。推測不當,亦可借此使今之讀者,一探曹洞中之理窟,未可謂為失計”⑵。這正是表明他想引讀者進入創造性的想象之中,表明寫作過程中文學意識的自覺。
五、結語:解詩如說故事的新文體,庖丁解牛的那把刀
(一)從風城到我聞室拂水山莊,陳寅恪重建了三百年前名姝國士的完整情史,揭示了河東君爭取個人自由的內心歷程,以及這個歷程中她那極富光彩、又有血有肉的性格的方方面面。陳寅恪以地點為經,以時間為緯的方法,解詩如說故事,將早年在《元白詩箋證稿》的注重歷史事件、典章制度的地點時間考證,發展而為注重內心世界的心靈史的重構。這是陳寅恪史學旨趣的重要轉向,是詩情史心,通貫為一的絕大著述。
。ǘ╆愐“l展了一套更為嫻熟的獨特的解詩技術。這是精確的、可以檢驗的科學方法。如開辟地方志作為史源、前后作品地名因素印證、時間與地點因素的相互密扣、詩題細繹方法、間接出典方法、有限制的心理分析方法、以及融注想象力于具體地點的考據癖等,都大大豐富了中國傳統解詩方法。應屬于法國文學史家朗松所表彰的“一門可以傳授的精確的學問”⑵。在使文學不至于變成變戲法與教條化,墮落為修辭學,在堅實的科學方法的意義上,《別傳》是中國文學史研究的一部典范作品。
(三)由于陳寅恪極為看重的史料是詩歌語言,這就決定了他的學問風格是發覆祛疑,探古人之隱衷,這一學術特點使《別傳》中表現得特別精彩。成為文學寫作與史學寫作的一種結合。即以破譯密碼的方式去重建情史,一方面使問題加以澄清,積滯予以消解,有著令人信服的理性邏輯力量。而另一方面,作者編織史事、脈絡前后連貫,使讀者進入探索故事、破獲疑案的過程的同時,也進入詩歌情感震蕩的磁場,充分滿足讀者窺奇探隱與心靈感觸的雙重文學期待心理。這種文體可以說是一種史學征實與文學凌空的統一。陳寅恪的庖丁解牛所用的刀,即是科學之刀,亦是藝術之刀!秳e傳》可以說是陳寅恪開創的文史合一的一種新文本。就文與史兩方面的含咀而言,這部作品的深度,既是二十世紀現代中國學術中的開山之作,又是一部迄今為止尚無嗣響的作品。
注釋:
⑴筆者所見到的意見,如周一良致余英時信:“我當時一直不能理解有兩點,一是陳先生晚年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精力為幾個女子作傳;二是陳先生的晚年著作中為什么總是參入的那么多的感情因素!保ㄞD引自余英時文《“陳寅恪熱“的新收獲》,《聯合報》1996.7.1)
⑵這也正是他在本書的《緣起》一章中所說的:“河東君本未,……縱使出于同時作者,亦多有意諱飾詆誣,更加以后代人無知之虛妄猜測,故世所傳河東君之事跡,多非真實,殊有待發之覆”;所以他發大愿要“著書今與洗煩冤”。(見《別傳》p47)
⑶晚明不少人物的記載,因為列入乾隆朝違礙書目或禁毀書籍之中,在清代成為被封殺的歷史。陳寅恪多次稱為“殘闕毀禁之余”的史料,以及有無數“待發之覆”的歷史(參見《別傳》p47)。
⑷《別傳》p63。
⑸《別傳》p9394.
⑹《別傳》p114116.
⑺《別傳》p99.《古今樂府·楊叛兒》(第五首):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里。芙蓉繞屋生,眠臥抱蓮子。陳子龍詩隱括此意,故寅恪稱為“情見乎辭!
⑻《別傳》p128;p135!渡襻屘秒庹Z》:“如是嘗作《男洛神賦》,不知所指為誰。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陳思耶?”可代表陳寅恪考證以前的清人筆記野史傳說之無知妄說。
⑼胡文楷《柳如是年譜》,載《清代學術思想論叢》第一集。(存萃學社編,香港大東,1978)。
⑽《別傳》p157165.
⑾《別傳》p172.
⑿《別傳》p166.
⒀陳寅恪隨處流露出嘲笑的口氣。如:“唯不知諸老中,誰有牛郎之資格”(《別傳》p180);“孟陽自夸其稀有之遭遇”(p187);“孟陽乃一窮酸之山人,豈有封侯夫婿之骨相耶?”(p188)“河東君于崇楨七年初離嘉定返回松江后,練川諸老當有孟子滕文公篇所謂‘三日無君則皇皇如’之情狀!保╬192)“孟陽以能畫而癡絕之顧虎頭自比,固亦確切。但未具顧氏棘針釘鄰女畫像之術,以釘河東君之心,殊為遺憾也!保╬212).
⒁《別傳》p273280.
⒂《別傳》p255264.
⒃《別傳》p283286.
⒄《別傳》p283.
⒅《牧齋遺事》:“(如是)洎遇牧翁,乃昌言于人曰:‘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如錢學士者不嫁。’錢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非才如柳都不娶。’……作《有美詩》一百韻以貽之。藻詞麗句,窮極工巧,遂作金屋貯阿嬌想矣!
⒆《別傳》p561.
⒇《別傳》p565566.
⑵《別傳》p567.
⑵《方法、批評及文學史朗松文論選》p30,
([美]昂利·拜爾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柳如是別傳》是陳寅恪先生融畢生學術思想與學術方法于一爐的重要著作。此書所展示的獨特的考證方法,十分值得學術史加以總結。其中對于地點地名因素的重視,即是一個明顯的學術特征。本文透過一組相當集中而有關聯的地點地名,即碧霞宮鳳城:嘉定萵園,松江南樓,我聞室拂水山莊要素,去具體疏理分析陳寅恪的考證功夫與解詩技術,其中如開辟地方志作為史源、前后作品地名因素印證、時間與地點因素的相互密扣、詩題細繹方法、間接出典方法、有限制的心理分析方法、以及融注想象力于具體地點的考據癖等,都大大豐富了中國傳統解詩方法與傳統考證方法。尤其將心理分析與考證功夫融為一爐,為三百年前一位奇女子,發皇內心隱曲,達到了極透明通徹、呼之欲出的程度。這里綜合了一流史家的高度精確的考證功夫,又超越了考證,成為一種藝術,成為一種與傳主素心獨絕的靈魂息息相通的一種境界。本文認為,《別傳》的意義在于陳寅恪大大發展了他早年的以詩證史的獨特學術方法,將早年在《元白詩箋證稿》的注重歷史事件、典章制度的地點時間考證,發展而為注重內心世界的心靈史的重構。這是陳寅恪史學旨趣的重要轉向,是詩情史心,通貫為一的絕大著述。了解這一特點,有助于我們從一個側面了解《柳如是別傳》這本書的極富文學性的特質。
陳寅恪以地點為經,以時間為緯的方法,解詩如說故事,
。ǘ╆愐“l展了一套更為嫻熟的獨特的解詩技術。這是精確的、可以檢驗的科學方法。如在使文學不至于變成變戲法與教條化,墮落為修辭學,在堅實的科學方法的意義上,《別傳》是中國文學史研究的一部典范作品。
(三)由于陳寅恪極為看重的史料是詩歌語言,這就決定了他的學問風格是發覆祛疑,探古人之隱衷,這一學術特點使《別傳》中表現得特別精彩。成為文學寫作與史學寫作的一種結合。即以破譯密碼的方式去重建情史,一方面使問題加以澄清,積滯予以消解,有著令人信服的理性邏輯力量。而另一方面,作者編織史事、脈絡前后連貫,使讀者進入探索故事、破獲疑案的過程的同時,也進入詩歌情感震蕩的磁場,充分滿足讀者窺奇探隱與心靈感觸的雙重文學期待心理。這種文體可以說是一種史學征實與文學凌空的統一。陳寅恪的庖丁解牛所用的刀,即是科學之刀,亦是藝術之刀!秳e傳》可以說是陳寅恪開創的文史合一的一種新文本。就文與史兩方面的含咀而言,這部作品的深度,既是二十世紀現代中國學術中的開山之作,又是一部迄今為止尚無嗣響的作品。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