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師范大學
魯同群
庾信《哀江南賦》為賦史名篇。自初唐人撰《周書·庾信傳》起,千余年來,它一直被看作庾信抒寫鄉關之思的代表作,從無人對此提出異議。筆者在拙著《庾信傳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中曾提出該賦主旨實非鄉關之思,而是為了向北周朝廷求職。事隔三年,檢閱舊著,自覺論述尚有不夠明晰之處,故重撰此文,將論據歸納為十點,籍申前說,并就教于方家。
1. 《哀》賦作于557年12月,其年10月陳霸先已廢梁自立,作者自覺南歸無望《擬連珠》:“烏江艤楫,知無路可歸;白雁抱書,定無家可寄”,遂轉而在北朝求發展。(關于《哀》賦作年,筆者最重要之根據有二:①賦序“三年囚于別館”不是用典,而是事實。作者554年夏出使西魏,其年9月西魏攻江陵,11月江陵平,庾信遂由使者變而跡近拘囚。至作賦之時,恰是三年。②梁敬帝于558年夏四月為陳霸先所害,《哀》賦對此只字未提。)
2. 賦序自敘其作賦之動機:“況復舟楫路旁,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飚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星漢、蓬萊從不喻指故鄉、故國。作者自稱“窮者”,希望有舟楫以上星漢。作者武成二年(560年)所作《鶴贊》曰:“六翮摧折,九門嚴閉”,亦是路窮、道阻之意。
3.
賦中炫耀家世,與北朝用人重門閥有關(北朝選舉重門閥,可參《魏書·官氏志》、《通典·選舉二》、趙翼《陔余叢考》卷17“六朝重氏族”條)。
4. 賦中自夸文武兼資,與北朝尚武之風有關。
5.
賦中嚴厲批判梁元帝,有悖于傳統的臣事君之禮。
6.
賦中將西魏大軍攻滅江陵,責任全歸之于梁元帝,而為西魏多所開脫。(“其怨則黷,其盟則寒”、“周含鄭怒,楚結秦怨。有南風之不競,值西鄰之責言”、“雖借人之外力,實蕭墻之內起”。與顏之推《觀我生賦》“徒有道而師直,翻無名之不抗”相較,實為極強烈之對比。)
7.
賦中大力歌頌在平息侯景之亂中英勇作戰的將士(韋粲、羊侃、柳仲禮、王僧辯等),而對為抗擊西魏,守衛江陵犧牲的將士竟無一字贊語。
8.
賦中將梁亡歸于天命(甚至南方之陳,亦將享國不久),自己由南入北亦是天道回旋的結果,而且特別說明自己的祖先本來就生活于北方。(“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預焉。余烈祖于西晉,始流播于東川。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
9. 賦結句“豈知霸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所強調的是“故時將軍”與“咸陽布衣”,謂自己無官職。作者入北至此,先后授有散官(右金紫光祿大夫)、勛官(大都督、儀同三司、開府儀同三司)、戎號(撫軍將軍、車騎大將軍、驃騎大將軍),而無實職,所謂“從官非官,歸田不田”(《小園賦》)正是作者對自己當時身份的準確概括。
10.
庾信向北朝朝廷求職,并非僅見于此。《奉和趙王西京路春旦》(作于560年)曰:“誰知灞陵下,猶有故將軍”。《幽居值春》:“長門一紙賦,何處覓黃金。”《臥疾窮愁》:“誰知長抱膝,徒為梁父吟。”《擬連珠》(作于560年)之35:“蓋聞明鏡承食,未為得所;干將補履,尤可嗟傷。是以氣足凌云,不應止為武騎;才堪王佐,不宜直放長沙。”皆是其證。
根據以上十點理由,筆者認為《哀》賦主旨并非鄉關之思,而是向北周朝廷求職。
另有兩點說明:
1. 庾信求職與生活貧困有關。據《通典》卷35,北周官員有無職事,其俸祿差距極大。庾信入北初朝,詩賦中屢有貧苦之嘆,如《和張侍中述懷》、《臥疾窮愁》、《小園賦》、《擬連珠》等。至561年任司水下大夫后,其詩文中即鮮有饑寒之音。第10點所引求職之詞,可考者亦皆作于561年以前。
2.
《周書·庾信傳》謂“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不可信。第一次修《周書》,參加者有唐太史令庾儉(見《新唐書·令狐德
傳》。儉為庾季才之孫,季才與庾信同守。《周書·庾信傳》很可能出于庾儉之手。劉知幾曾批評梁、陳、北齊、北周、隋五史“事有不同,言多爽實”。其原因即在修史諸人懷有私心,非出至公。《周書》對庾信有美化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