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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福寺訪“國寶”

 

國學網事

 
 






唐人寫本《翰林學士集》□宋刊本《新雕中字雙金》
宋刊本《紹圣新添周易神煞歷》



嚴紹

  佛教自經由中國與朝鮮半島傳入日本之后,從飛鳥奈良時代直至
江戶時代,中日兩國以佛教為中心的宗教交流持續不斷,學問僧不斷
西渡,取回漢籍文獻甚為豐厚。特別是自禪宗發達之后,從十二世紀
后期至十七世紀初期,在日本文化史上還出現了以佛教寺廟為文化中
心地的“五山文化時代”,這是一個經營漢籍傳播極為發達且成就極
為輝煌的時代,所以,日本的佛寺便成為收藏中國文獻典籍的巨大寶
庫。

  日本佛教寺廟的漢籍特藏,如關東地區的輪王寺,中部地區的真
福寺,關西地區的石山寺、高山寺、三井寺等,皆擁有珍典秘籍,其
中不乏絕世之寶。但寺門有宗規,不容外人窺目。近代以來,雖間有
披露,然學術界真正能得以睹物過目者則極為少矣。蒙日本佛教大學
的照應,特別是吉田富夫教授(日本佛教大學副校長)的斡旋,更由
于丹羽香女士(日本中央學院大學專任講師)和清水茂先生(京都大
學名譽教授)的悉心安排,使我得以首先進入日本中部地區的寺廟,
經眼秘籍。

  在日本的寺廟特藏中,“真福寺本”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早先
黎昌庶氏《古逸叢書》中,曾著錄有八世紀時代日本人寫本《漢書·
食貨志》一種,并《玉集》一種(皆為殘本),此即系“真福寺本”。
本世紀以來,有兩位日本學者曾經傳遞過關于“真福寺本”的訊息。
明治三十八年(1907年),后來成為日本“近代中國學”奠基者之一
的內藤湖南,當時作為新聞記者途經名古屋時,曾經拜訪過真福寺。
同年7月28日,他在大阪《每日新聞》上以《名古屋的寶物》為題,報
道了在真福寺經眼的古本。盡管文字語焉不詳,但這是首次披露真福
寺漢籍珍本的收藏。三十年之后即1935年,東京帝國大學的黑板勝美
博士,根據當年內藤氏提供的線索,對名古屋真福寺的典籍進行調查。
黑板勝美博士報告該寺有日本國寶級典籍三件——即八世紀日人寫本
《漢書·食貨志》(殘卷),同時代寫本《玉集》(殘卷),唐人
寫本《翰林學士詩集》(殘卷)。此外,尚有宋刊本數種。自黑板勝
美博士報告之后,六十年以來,再未見有學者提及“真福寺本”,更
無有評述者。

  我前幾次在日本期間,向朋友打聽真福寺,皆不知其詳。名古屋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曾遭受美軍空中轟擊,除車站旁的幾條小巷外,
全城被夷為平地。我心中有老大的疑惑,這真福寺及其所藏之珍寶典
籍,大概已遭兵燹,不禁悲悵。

  丹羽香女士幫了大忙,經她多方的調查,證實真福寺為真言宗智
山派之大本山,屬空海大師一宗。原寺的確已經在1945年的戰火中被
毀滅,今名古屋香火旺盛的“大須觀音”,即系該寺之后身。原寺所
藏之典籍文獻,現由該寺寶生院掌管。經與寺院諸長老協商讀書事項,
寺院方面表示,既然是從中國來訪書,理當同意接待。但是否可以出
示國寶,此事尚需持主親自批準,并且需視當日天氣而定,如天冷、
陰濕、雨雪等,則皆為不宜。又寺廟收藏,實系私家性質,故開庫時
尚需要付一筆費用。我完全接受這些規約,于是,便約定了觀書的日
期。

  真是天不助我!前一天還是晴空萬里,當日卻是一個雨天。我感
到此次試欲經眼珍寶秘籍,似為奢望了,但若能拜謁寺廟,確認文獻
的存在,也是一件有益之舉。

  接待我們的是大須觀音寶生院法務執事岡部快晃(俊光)法師。
我們遞上日本佛教大學的公函,被延領入室。法師和順熱情,在用過
抹茶之后,談話即轉入正題。原來,真福寺的漢籍,主要為十四世紀
該寺二代持主信瑜的收藏。如是,則此地的典籍——無論是寫本或是
刻本,皆不會晚于元末明初之時。據岡部法師談,真福寺原來建立于
歧阜羽島的木曾川與長良川的交會點上,其地名“大洲”,亦名“大
須”。當時,二代持主信瑜與奈良東大寺東南院法師圣珍交好,圣珍
遂將一批唐人寫本與宋人刊本贈予信瑜,——此即為今日之漢籍“國
寶”與“重要文化財”,最早便藏于歧阜羽島。十七世紀初,德川家
康執掌軍政大權之后,分封其子到名古屋,是為“尾張藩”。1612年,
德川家康下令真福寺遷入尾張,——即今漢籍國寶所藏之地。德川家
康于1616年還親臨尾張新真福寺,閱讀和漢古文獻,故尾張藩主對真
福寺之特藏尤為重視,多次著人點檢文獻,加蓋官印。這次我所見的
多種本子上,皆有“尾張國大須寶生院經藏圖書寺社官府點檢之印”
之朱文方印(印約一寸五分五厘見方),首尾又常有“寺社官府再點
檢印”之朱文圓印(印直徑約一寸),這些都是當時的大名尾張藩主
以官方的名義進行整理的標記。

  岡部法師在談話中說:“昭和十年(即指上述1935年黑板勝美博
士的調查)東京大學的先生來這里,說這么好的文書,一定要造地下
室特藏起來。寺院方面聽從東京大學先生的這個提議,造了一個特別
的地下室。十年后,美軍轟炸,地面的建筑燒盡了,唯獨這些寶籍在
地下無恙。幸虧東京大學的先生啊!今天,北京大學的先生專程來敝
寺,我想還是看一看原物為好。”對于末一句話,我懷疑自己是不是
聽差了道,可是,丹羽女士已經會心地笑了。

  跟隨法師走過曲折的回廊,再換一次鞋,便步入地下通道,幾個
轉彎后,便不知道東西南北了。岡部法師用密碼打開了厚約30公分的
鋼門,又接通電源,在開啟第二層鐵門后,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間
約50平方米的特藏室。室內中央及正對著入口處的墻旁,皆有一列柜
子。一面墻上懸掛著四張日本文化財保護委員會頒發的“日本國寶證
書”。

  法師遞給我們白色的工作手套,便從柜中取出一卷軸,脫去綾緞
包袱,我們屏住呼吸,慢慢地展開——這便是舉世無雙的唐人寫本
《翰林學士詩集》(殘卷)了。

  《翰林學士詩集》全長二丈一尺二寸一分(706cm左右),寬九寸一分(30cm左右)。文字有界,烏絲欄邊,界長七寸一分(23.6cm左
右)。每行十七字至二十字不等。紙質與我曾見過的唐人寫本相似,
屬黃麻紙類。此書中國歷代諸家書目皆不載,本書系殘卷,卷末與全
文隔一行書“集卷第二”,旁注小字“詩一”二字,故不知道此書編
著者姓氏,也不知道全帙卷數,甚至不知道正式書名。今題《翰林學
士詩集》,系據十九世紀日本目錄學巨著《經籍訪古志》所載。森立
之《經籍訪古志》卷六著錄“《翰林學士詩集》零本一卷”,題“舊
鈔卷子本,尾張國真福寺藏”。森氏題識曰:“現存第二卷一軸,簡
端缺撰人名氏,不可考。……(是書)舊題《翰林學士》,亦未詳其
誰。今檢書中所載,許敬宗詩居多,而目錄每題下稱“同作幾首”,
似對敬宗言,則或疑敬宗所撰歟?……是書洵為初唐舊帙,……天壤
間僅存之秘籍,零圭碎璧,尤可寶惜,不必問其作者而可也。”據此
則可知《經籍訪古志》所言之《翰林學士詩集》,即今名古屋大須觀
音寶生院藏本。森立之于《經籍訪古志》此項之末,又引江戶時代目
錄學家小島學古語曰:“壬寅冬月,泊熱田。淺井正翼攜真福寺經藏
典籍見訪,狂喜。展觀中有是集,背書代宗朝‘贈司空大□正廣智三
藏和上表制集卷第五、上都長安西明寺沙門釋圓照□’云云。古香襲
人,殆千年前本也。”此處所言“背書”云云,系指此卷紙背乃鈔寫
《不空三上和上表制集》第五,為日本平安時代(794-1185年)之遺
跡。

  今檢《翰林學士詩集》,前有《目錄》,其文曰:

  五言侍宴中山詩序一首奉敕制并御詩

  五言遼東侍宴臨秋同賦臨韻應詔并同作三首并御詩

  五言春日侍宴望海同賦光韻應詔合同上九首并御詩

  五言奉和淺水源觀平□舉舊跡應詔及同上五首并御詩

  五言侍宴延慶殿同賦別題得問閣鳳應詔并同上三首并御詩

  五言七夕侍宴賦韻得歸衣飛□一首應詔

  五言侍宴延慶殿□同賦得花間鳥一首應詔并御詩

  五言侍宴抄柵宮賦得情一首應詔

  五言后池侍宴迥文一首應詔

  五言奉和棋應詔并同上六首并御詩

  四言奉陪皇太子釋貢詩一首

  從“目錄”看,皆系侍宴應詔之作,然“目錄”不具作詩者姓氏。
我統觀全卷,則作詩者自唐太宗李世民之下,約有許敬宗、鄭元、
于志寧、沈叔安、張后胤、張文崇、陸、楊師道、褚遂良、岑文本、
長孫無忌、朱子奢、上官儀、高士廉、鄭仁軌、劉泊、劉子翼等十八
人,皆系初唐貞觀-永徽年間近臣。全卷詩作凡六十首,雖系侍宴應
詔之作,然今《全唐詩》皆未著錄。昔日日本人市河世寧作《全唐詩
逸補》,此六十首詩無一采入,顯然他也未曾見過此卷。

  此卷“目錄”中《五言遼東侍宴》與《五言春日侍宴》處,有前
述“尾張國大須寶生院經藏圖書寺社官府點檢之印”朱文方印,紙背
有朱書“東南院本”四字,確系原奈良東大寺東南院藏物,十四世紀
歸屬于真福寺。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審定此卷為“日本國寶”,
昭和二十七年(1954年)“日本文化財審議委員會”正式認定為“日
本國寶”。

  “真福寺本”中被認定為“日本國寶”的漢籍還有兩件。一件為
八世紀時代日人寫本《漢書·食貨志》,今為殘卷;一件為同時期日
人寫本《玉集》,今亦為殘卷。此二寶皆被編入《古逸叢書》,故
不贅述。

  我在真福寺中經眼的漢籍珍典尚有宋本六種,皆已經被認定為
“日本重要文化財”。其中,《新雕中字雙金》、《紹圣新添周易神
煞歷》等都是很有趣的文獻。

  《新雕中字雙金》一卷,是宋代民間使用的類書,也是知識分子
科場應考的參考書。此書為北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刊本。全本
三十六葉,今缺第五、六、七、八共四葉,實存三十二葉。此書按部
門分為“玄象、四時節令、地土草木、帝德、道釋、鬼神、戎狄、文
教禮樂、宗族、軍武、刑教、職官、屋宇器服、鳥獸、人事、農田、
肢體性情、虛實語數色”凡十八門。封面正中題書“新雕中字雙金一
部”,左右兩邊分書“此本今將經籍子史重加校勘近五百余事件錯誤”、
“并以(已)改證,甚至精詳,己酉熙寧二年十月望日印行”。此本
左右雙邊,每半葉十一行,每行耳十二字,雙行有有二十六字。卷首
有《雙金序》,序末題“皇宋景德四年閏五月”(1007年)。全書末
有“刊記”,其文曰:“此書曾因檢閱,舛錯稍多,蓋是自來遞相摸
搭,刊亥為豕,刻馬成烏。誤后學之披尋,失先賢之本意。爰將經史,
逐一詳證,近五百余事件訛誤,今重新書寫,召工雕刻,仍將一色純
皮好紙裝印,貴得悠□□□書君子詳識此本,乃是張家真本矣!時圣
宋己酉熙寧二年孟冬十月望日白”。封面有“爾王”朱文藏書印,不
知為何人。

  古人演繹《周易》,自萬物起源、生命創生達于占卜勘合,層出
不窮。真福寺藏《紹圣新添周易神煞歷》一卷,即為以《周易》為依
托,講述雜占解卦之書,在民間銷路極好。此卷原系冊子本,后又改
裝成卷子本,中間多有錯簡,原書名已經失傳,書葉中間有“紹圣新
添周易神煞王篇”、“六十四卦火珠林并雜占解卦共一部”等文字,
故以《紹圣新添周易神煞歷》命為書名。原冊字葉每半葉十四行,俗
書細字,每行約二十七字至三十字不等。文中有“此本勘正納甲飛伏,
甚至精當,益得學者,亦不乖誤買者認真的”等文字,這確是當日的
廣告刊文,煞是有趣。此卷中有“怪夢”、“盜賊”、“病患”等于
研究民間信仰與習俗,至為有益。

  此外,被認定為“日本重要文化財”的尚有《禮部韻略》與《僧
史略》,以及《玉篇》(殘卷)六卷和《廣韻》(殘卷·上聲部),
凡四種,也極貴重。

  岡部法師還熱情地邀我觀看了其他許多文獻。他從列于中央的柜
子中,拉開一層抽屜,指著說:“這些文書已經幾百年了,但無人來
寺廟中整理,先生如果有興趣,我們愿意提供條件。”我信手翻來,
其中和文文獻居大多數,間有漢文文獻。我為法師之誠所感動,我想
這“真福寺本”還真是一個尚未開發的寶庫,有待兩國的知人學者未
來的合作。

  待我們重返地面的時候,名古屋已是一片夜色。法師領我進了大
殿,一起向觀音菩薩合十致意,感謝神施萬福于我們。分別時,岡部
法師表示有機會時,將把我方才看過的文獻做成復本,全部贈送。我
在感謝之余,問起觀書的費用。法師莞爾,說:“先生專程來研究,
我們應該提供條件,應該的,的確應該的!”日本語在表現上具有
“體面主義”特征,岡部法師連說了三遍“應該的”,我就完全明白
了寺廟的友好的表示了。

  雨已經停了,大氣似被洗過的一般,清涼爽快。夜幕中,我又拜
謁了歧阜羽島真福寺舊址——憑吊方才經眼的漢籍國寶從奈良遷入名
古屋的三百年中轉之地。但見廟宇的廊柱上掛著醒目的白底黑字的牌
子,上書:“德川家康因緣,開運大須觀音”。兩側有白幡樹起,上
書:“名古屋大須觀音之古里/大須觀音”。淡淡的月光籠罩著寧靜
的廟宇,寂靜無聲。六百年前,以《翰林學士詩集》為鎮庫之寶的一
批漢典,便儲藏在異國的這座小廟之中。直到六百年后這個冬日的深
夜,它的故里才有后人經百般尋訪,專程來此憑吊。我站在廟門之前,
久久徘徊,待我返回京都的住所,已是翌日的凌晨了。

  (又記:1999年10月17日,我又拜訪了名古屋大須觀音和真福寺
的舊址——歧阜羽島)

編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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