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耳的門鈴之后,開門的正是周有光。這位中外著名的語言文字
學家,雖已95歲高齡,依然步履從容,精神矍鑠。深藍色的厚毛衣外
罩著一件淺灰色夾克衫,足上是一雙輕便的布鞋。
書房收拾得整潔有序。臨窗的小書桌上擺著一臺夏普中西文電子
打字機,窗臺上堆滿了近來經常閱讀的書。緊挨窗臺的書櫥里,沈從
文的書占了2/3還多,墻上則是一幅他與老伴張允和的合影,在花草
叢中,他與穿著紫色中式大褂的張允和正在共同翻閱書籍,其親密恩
愛之情溢于言表。
“我今年95歲,身體還好,就是耳背,你說話的時候大點聲,說
慢點。”周老笑著說,搬了一張凳子放在他的身邊。
我們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我幾乎是趴在他的耳朵上說,然而交
流并不困難,他的思路敏捷,語言順暢,每每發表些個人的看法,在
現時代的思潮中也是很超前的。
您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現在年紀大了,主要是總結研究出書。學術著作中最后一本叫
《比較文字學初探》,是1998年語文出版社出的。這是中國新的學術
課題,我從50年代至今研究了20多年,清華大學已作為參考書。20世
紀30年代,中國掀起一個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好些人寫文章,比較中
文和英文的得失。我也寫過,這種比較是淺層的,沒有學術意義,不
能解決實際問題。我就開始閱讀國外的文字學著作,自學比較文字學,
希望根據世界文字的歷史資料,進行系統的深層比較。這個課題研究
難度大,進一步,困難大一步,許多關鍵性的問題,很難從國外得到
滿意的現成答案,得自己鉆研、思考、探索。但又不甘心放棄,多年
來一時進行,一時停止,有一分勁,做一分工作。課題范圍大,我只
做了應當做的工作的一部分,時間和精力恐怕不可能再進一步作深入
的探索,只得告一段落,題名“初探”,是一個觀望大海的人在海邊
留下的足跡。
您曾經在大學執教,又有很多學術著作被當作教材參考,您能評
價一下自己學術著作的特點嗎?
我從50年代開始研究,盡量寫得通俗易懂,大學作參考書,學生
能夠看得比較方便,不一定非要講解才能看懂。《中國語文的時代演
進》是在清華大學講課的提綱,《漢字改革概論》是在北大開課時的
講義,已經翻譯成日文。
您現在還寫書嗎?
年紀大了,不寫了,我80歲左右的時候還跟50歲一樣,過了90歲
以后就不同了,很多事做不動了,你到90歲的時候就會明白,80歲和
90歲有多大的不同。首先耳朵聽不見了,社會活動就不參加了,就是
看書寫文章。看書,有的是看著好玩,有的是為了寫文章。
您看著“玩”的書都有哪些?您喜歡看文學作品嗎?
看著玩的書此地很少,在另外的書房里。小說也看,看的不多。
寫文學的作者,解放前的認識幾個,吳祖光是我的老朋友,沈從文是
我的連襟,他們的作品我都看。傅雷的翻譯作品我也看,每出一本他
兒子都要送我一本,后來都被人拿走了很多。我看學術性、知識性的
書比較多,一般是寫什么文章看什么書。我平均每月發表一篇文章,
這兩年寫的文章基本上在《群言》上發表,好多在雜志上轉載,比如
在《半月談》《當代文萃》,美國的網絡雜志《華夏文摘》也將我的
作品翻譯成英文發表。
將來是不是準備把這些文章結集出版?
是的,我寫的文章要出文集。我還有一個意見。在中國提倡文學
是好事,還要提倡學術。社會發展是要按比例的,現在學術提倡得少,
從出版講,外國的書目分兩類,一類是虛構,另一類是非虛構,包括
通俗化的科普讀物、學術著作。現在文學掩蓋了學術,這對中國青年
來說是缺陷。應該提倡文學以外的非虛構讀物,小說給你文學知識,
單小說很難滿足對知識的需求。你看《三國演義》就懂歷史了嗎?所
以說非虛構的著作應當重視。
您什么時候寫作?有計劃嗎?
寫作沒有固定的時間,年紀大了,跟正常人不同,年老的人工作
累了要睡覺,我利用精神好的時候寫文章,工作效率并不低。
那您平時的生活怎么安排?
看書,寫文章,我的朋友很多,跟朋友聊天是最愉快的事情。
會影響寫作嗎?
不影響。人家來,當然不寫了。我寫作沒規律,寫多寫少無所謂,
人走后我再接著寫。吃飯后一定要睡覺,有時睡得時間短,有時睡得
長一點,這樣聽其自然,是年老的人的養生之道。很多人問我為什么
95歲了還能工作,我說也沒有秘訣,主要是思想要開朗,要樂觀。
談談您的夫人好嗎?她寫的書您喜歡看嗎?
張允和身體比我差,她今年91歲,我們倆平均93歲。她這兩天心
臟不好,常常心絞痛。一疼就睡了,也不能吃飯,不發病時精神非常
好,她寫的東西是文學性的,除文學外,她還搞昆曲,會唱會演。張
允和出的書都是自己寫著玩的。我很喜歡。她寫東西跟人家不一樣,
不是說要寫的多,只是覺得自然有需要寫的東西才寫。她寫的都是真
事,不大喜歡虛構。她認為好多真實的事情中有意義、有趣味的多了,
不一定非要虛構。她的取材不同,寫法不一樣,筆調也不一樣。比如
在《本來沒有我》中,弟弟問她,你生下來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
道沒有你呢?她就說,是家里的老媽媽帶她,告訴她的,所以知道。
沈從文要娶她的妹妹時,托人征求她父親的意見。她的父親思想很開
明,同意了。張允和給沈從文拍電報,只一個字:“允”。一方面是
她的名字,一方面指內容。
沈從文的書您也看吧?
沈從文的書我都有,也被親戚朋友拿了些去。這個人很特別,小
時候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但他自己看書,完全靠自修,這是了不起
的。他的文章很有法國人的味道,在當時很受歡迎,胡適也喜歡,認
為他的書在中國人中是很成熟的。
周老的語氣溫和耐心。他說:“有一個書本目錄,打給你看好不
好?”我說好,他便緩緩地轉過身,從背后的書櫥上取了些打印紙,
打開已經陪伴了他8年的電腦,開始操作。紙上密密麻麻寫了28部著作,
周老拿起筆開始圈點,一邊說:“劃兩個圈的是比較重要的。”他只
圈了3部最重要的:《漢字改革概論》、《世界文字發展史》、《比較
文字學初探》。他極力提倡拼音打字,并興致盎然地說:“我寫了一
篇文章,很好玩,也打出來給你看著玩。”文章題目是《傻瓜電腦的
趣事》,看了果然讓人忍俊不禁。
周老見我筆錄,問:“你會速記嗎?”我說:“不會。”他說:
“當記者不會速記,記錄就不完備,這就是很大的缺憾。外國記者沒
有一個不會速記的。我們國家對速記不重視,對電腦不重視,工作效
率就差了。我提倡用拼音在電腦上打字,效率能提高5倍。我從50年代
開始研究編碼,其實編碼已經很落后了,日本在80年代就淘汰了。我
們還不夠開放,不參考國外先進的東西,還寫文章吹牛,每次看到我
都要哈哈大笑。”他邊說邊孩子氣地大笑起來:“騙別人騙不了自己,
其實自己也騙不了,因為誰都有腦袋。”
臨別,他帶我去另一間書房,這里有鄧小平同志去美國時親自定
下的中美合作項目《不列顛百科全書》,有《漢語大辭典》,他指著
里面已經劃了黑框的編委人員名單說:“這本書編了20多年,當時的
編委中,只有包括我在內的3個還在世,我已經是‘古代人’了。”
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潑灑在老式的、已略有斑駁的書桌
上。張允和的《昆曲日記》就擺在桌上,安靜地等待著主人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