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與尼采的關系不是偶然的。現代主義文學一個鮮明特征是
哲學強有力地打入了文學。在諸多的現代哲學流派中,存在主義可以
說扮演了最活躍的角色。從存在主義創始人克爾凱郭爾到尼采、海德
格爾、薩特等這些代表人物,他們每個人都兼有作家的特色。卡夫卡
對存在主義情有獨鐘,當他第一次讀到克爾凱郭爾的作品的時候,就
感到如同“與自己的朋友交談”一樣。這是一。其次,卡夫卡的成長
年代和創作的旺盛期正值德奧表現主義從孕育到爆發的時期。在整個
表現主義時期,德語國家有兩位思想家對它的影響最大:尼采和弗洛
伊德。卡夫卡雖不是典型的表現主義作家,但他的思想和作品都帶有
表現主義的明顯印記。自中學起,在他最愛讀的五六位歐洲作家、思
想家中就有尼采。那時他就訂閱尼采參加編輯的半月刊《藝術守護者》。
當時他最愛讀的尼采作品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經常給人朗誦
其中的章節。他后來喜歡用“圖像”來表達不可傳達的思想,跟此書
的影響不無關系。《道德譜系學》他也很感興趣。尤其是《悲劇的起
源》,他一生中都對之推崇備至。這部書對卡夫卡的世界觀和審美觀
的形成顯然起過一定作用。通觀卡夫卡的思想與創作,可以發現不少
與尼采相似或相近的特點。除了馬克斯·勃羅德,卡夫卡研究界的一
個公認的觀點是:尼采是卡夫卡的“精神祖先”。
尼采的一個最振聾發聵的觀點是所謂“上帝死了”,或曰“價值
重估”。卡夫卡的不尋常之處是他深切感受到世界的荒謬性,他的作
品的一個重要價值是揭示了現實的異化和存在的尷尬。卡夫卡從小就
感到世界的陌生,他始終都不接受這個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不過是
上帝的一個“惡劣情緒”而已,而我們都“誤入了其中”。因此他的
全部文學活動就是對這個世界的巨大質疑。重新審察這個世界成了他
終生的使命,越到晚年他越感到緊迫。《城堡》原來有過另外一個開
頭:主人公K.來到一個旅館,他要求里面的一個侍女幫他的忙,說:
“我有個艱巨的任務,我為它貢獻了一生。我是樂意這樣做的,并且
不要求任何人的同情。但因為這個任務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所以凡是
有可能干擾這一任務執行的事情,我都要加以無情的鎮壓。”但畢竟
他的肺病已到晚期,他的精力已是強弩之末了,他不得不放棄這一努
力,慨嘆:“太晚了,來不及把世界重新審察一遍。”
尼采的另一重要觀點認為:真理是迷宮。因為照他看來,既然
“上帝不在了,人們就再也無法區分真理和謊言了。”卡夫卡也認為
世界是由謊言構成的,因此真理是不可尋求的。他的一條箴言這樣吟
嘆道:“目標是有的,道路卻沒有;我們說有路,不過是躊躇而已。”
他認為“事實世界與語言世界”有一道鴻溝,而人們卻視而不見。他
的許多作品,特別是《訴訟》和《城堡》這兩部寓意很深的長篇小說
具有多重解釋性,其中的一種解釋就是它們可以被看作真理不可尋求
的寓言性表達。無怪乎有人把《城堡》稱作“頭緒紛繁的迷宮”,也
有人說它的創作原則“再現了迷宮般的圓圈形式”。《訴訟》中有一
章叫“在大教堂里”,作者對這一問題作了更集中的描寫。其中有這
么一句話:“正確認識一件事與誤解一件事,這二者是相互包含著的。”
對這一問題,尼采在《善與惡的彼岸》一書中講得還要鮮明有力:
“他進入了一個迷宮,生活本身所固有的危險一下子增大了千百倍,
其中有一個不小的危險,即:誰也沒有看到他是在哪里迷路的,也不
知道他是怎樣迷路的。他的良智變成了一個既不像人也不像牛的怪物,
把他撕成了一塊塊。”
“永恒循環論”也是尼采的一個在西方頗有影響的觀點。在《朝
霞》、《歡愉的知識》、《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著作中先后都提
出過,自稱是“為了抵制一種全面崩潰的……令人癱瘓的感覺”而提
出這個觀點的,認為這是“最深邃的思想”,甚至是“沉思的頂峰”。
卡夫卡在這一點上也與尼采同調。他的所謂“八部八開本筆記簿”中
曾經對此有過這么一段形象的描述:拿破倫革命的洪水盡管一度廣為
泛濫,洪水淹沒一切。但一等洪水退去以后,留下的依然是官僚專制
的污泥。意思是說,改朝換代,不過是換湯不換藥。他在致密倫娜的
一封信中更有一段精彩的表達:“我們以為一直在往前奔跑,越跑越
興奮,直到光線明亮的瞬間才發現,我們并沒有跑,還是在原來的迷
宮里亂轉,只是比平時跑得更激動、更迷亂而已。”
像尼采和卡夫卡這樣思想高遠、審美意識超前的人,一時是很難
找到同調者的,孤獨成了他們的命運。尼采一方面認為“孤獨是可怕
的”,一方面又安于孤獨,甚至追求孤獨,因而被稱為“孤獨的狼”。
他的《猛禽之間》等詩篇鮮明地表達了這一思想。卡夫卡由于不接受
習俗觀念,難于與人溝通,他甚至在自己的家庭里也感到“比一個陌
生人還要陌生”。卡夫卡對孤獨的感受與態度也與尼采十分相似:他
既害怕孤獨,又追求孤獨。他曾經在一封致他第一個未婚妻菲莉斯的
信中這樣寫道:“我知道,小時侯我經常孤獨,但那多半是被迫的,
很少是自己等來的快樂。而現在我投入孤獨的懷抱,一如河水流入大
海。”你看,可謂如魚得水。后來在致勃羅德的一封信中他對這一問
題寫得更明確:“極度的孤獨使我恐懼,……實際上孤獨是我的唯一
目的,是對我的巨大誘惑。”他在大量的書信、日記中很多地方談論
過對孤獨的態度和感受。他的那些有名的短篇小說,尤其像《變形記》、
《鄉村醫生》、《饑餓藝術家》、《歌女約瑟芬,或鼠眾》、《一條
狗的研究》等動人心魄地表達了孤獨這一主題。他的那篇以不知名的
動物為主人公的小說“地洞”也暗示與世隔絕的處境。
安于孤獨,就必須“鎮壓”任何接受誘惑的欲念。與此相聯系,
出現了卡夫卡與尼采思想和作品中又一個相似的特點:受虐狂。首先
他們都贊美磨難,把磨難視為人生的內在積極因素。尼采說:只有經
歷過地獄磨難的人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卡夫卡則說:“那來自地獄
深處的聲音乃是最美妙的歌聲。”為此,他們都愿意接受苦行僧似的
自我折磨。尼采宣稱:“我要像所有別的人那樣,艱難熬日”。卡夫
卡則在日記里自我約法三章:謝絕一切來訪,把自己關在地窖的最深
處;放棄婚姻這個有限的“小世界”;棄絕“一個男子所擁有的一切
生之歡樂”;……難怪有人說:“智力使他做著絕對自由的夢,靈魂
可知道那可怕的折磨”。尼采把當作家看作是犯罪。卡夫卡也把當作
家看作是為滿足“虛榮心與享樂欲”而“與魔鬼擁抱”、“釋放魔鬼”
的犯罪行為。他在“八開本筆記”中甚至寫有“要從殺人者的行列中
跳出來”這樣的句子。受虐的意識使卡夫卡經常想到“有一把刀子在
心中轉動。”這種受虐狂的描寫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屢見不鮮。如他根
據希臘神話寫成的《普羅米修斯》、《在流刑營》、《饑餓藝術家》
等。
此外,在文體風格或修辭學上尼采愛用鮮明的形象,奇特的比喻,
石破天驚的奇想或警句,令人刻骨銘心。他那部融哲學、文學、美學
于一體的奇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尤其富有這一特點。卡夫卡在
這方面也有刻意的追求。早在學生年代,在與中學同窗波拉克的通信
中他就強烈地表達了這一意向,說:“一本書,如果我們讀了不能在
我們腦門上擊一猛掌,讓我們驚醒,那我們為什么要讀它呢?”又說:
“一本書必須是能劈開我們心中冰封的大海的破冰斧。”他的這一美
學主張后來在他的創作中確實被貫徹了。這里且不提上面已經提到的
那些名篇,如《變形記》、《在流刑營》、《鄉村醫生》等等,只要
看一下那些所謂“超短篇”,比如《兀鷹》、《橋》、《一道圣旨》
等等,也會獲得難忘的印象。
最后談一下一個不無爭議的問題。國外有的學者認為,卡夫卡與
尼采固然存在著不少精神上和美學上的聯系,但兩人筆下的人物形象
卻大異其趣:尼采筆下的人物富有主見,意志頑強,敢作敢為,把一
切“束縛我們的低庸東西”統統甩在了后面,因而它們是“偉大的孤
寂者”,是“英雄”,是“烈士”,是“超人”。而卡夫卡筆下的人
物因生活在難以捉摸的、充滿敵意的混亂世界而感到無法忍受;它們
既感到生活荒謬,無聊,又感到不安全,充滿危險,于是離群索居。
因此,它們是些“中間人物”,是“投降的孤獨者”,“是日益虛弱、
窮途末路的孤家寡人”,因而它們與英雄概念毫不相干。這樣的概括
和描述,從表面上看,確乎有些像。但如果你能透過這些人物的外部
形象,進入它們的內核,就會發現,它們在命運面前都有一股子不服
輸的、堅韌的、不屈的抗爭精神。《判決》中的主人公,由于父親行
為的不光明磊落而頂撞了一下父親,就被父親“賜死”,他既沒有求
饒,也沒有喊冤,二話沒說就去跳河了。這是以死進行的抗議。《饑
餓藝術家》的主人公由于“在這世界上找不到適合自己口胃的食物”
寧愿餓死,從而把表演的手段——饑餓——變成了抗議的手段——絕
食。《在法的門前》的那位農民,為了進法的大門,在法院門口等了
一輩子——進法院是我的權利,你不讓我進,我偏要進!《城堡》主
人公K.為了得到一個戶口,與城堡當局周旋了一輩子,不達目的,絕
不罷休……它們為了自己的合法權利而進行的馬拉松式的頑強抗爭行
為,固然從未勝利過,但也從未后撤過。它們其貌不堅,但其內極韌。
這是一種西緒佛斯精神,本質上與尼采的人物一樣,是一種抗衡周圍
悲劇環境,抗衡世界沉淪的悲劇英雄。卡夫卡的人物的行為方式與尼
采的不一樣,這正是卡夫卡藝術的特點及其魅力之所在。
卡夫卡與尼采的思想與藝術的相似與相異之處自然還可以舉出一
些,限于篇幅,就不再贅述了。但上述這些比較絕不意味著,卡夫卡
只不過跟著尼采亦步亦趨,如若是那樣,卡夫卡就不成其為卡夫卡了。
上面說過,他們是同一個大思潮的產物,有共性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