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學術圈子里批評的聲音少了，吹捧的文章卻越來越多了。
即使有些批評，既無“商榷”，也很少有人點名道姓了。可是，學者
不能不寫文章，寫文章又難免涉及評價別人的觀點或看法，贊同則好
辦，反對則難辦。然而，學者畢竟是學者。實在不得已時，他們用引
號點出被批評的論點（有的連引號都省略，也大都不加注釋）之后，
再闡發(fā)自己的高論。如此這般，令許多讀者不知所云。時代在發(fā)展，
學術水平在提高，而學術批評卻依然如此不盡如人意，這不能不說是
學術界的一種悲哀。
在學風浮躁、文風不正、吹捧文章滿天飛之時，偶讀何茲全老先
生對其恩師有褒有貶的評論文章——《傅斯年的史學思想和史學著作》
（《歷史研究》2000年第4期），頗有感慨，不吐不快。
該文分五個部分，前四部分對史學大師傅斯年其人、其文、其貢
獻都做了精辟的論述。何先生認為，傅先生的《民族與古代中國史》
一書收錄的五篇文章，“篇篇都有精意，篇篇都有創(chuàng)見，篇篇都是有
突破性的第一流的好文章”，應“享有大師的榮譽”；傅先生培養(yǎng)了
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搶救、整理明清檔案，科學發(fā)掘安陽殷墟，投身北
京大學的教育事業(yè)等諸方面，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然而，何先生筆
鋒一轉(zhuǎn)，出乎意料地寫出了第五部分“贅語”，對其恩師傅先生的史
學思想進行批評。他認為，傅先生在德國蘭克學派的影響下而提出的
“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
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等觀點，是有問題的，并加以分析和批評。
我對傅先生的學問知之甚少，拜讀何老先生大作之后，確有收獲。特
別是讀了何老先生文中“贅語”之后，引起了我的思考。
眼下的學術氛圍并不理想，學術批評很難，對老師做學術批評則
更難�，F(xiàn)在社會流行的做法是，對師友一般都是褒揚有加，實在回避
不了的問題就說幾句套話，諸如“由于時代的局限，先生在某某方面
尚存在不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此的應景文章，我們看得太多
了。因此，我以為，何老先生的“贅語”恰是點睛之筆。何老先生的
“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精神，既令我欣賞和嘆服，也令我輩后
學者汗顏。
“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這句名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眾
所周知，我國是有尊師傳統(tǒng)的國度，老師的地位是相當高的，所以才
有“天地君親師”的說法。在我國，尊師的格言歷代不乏，如“一日
為師，終身為父”等等。對老師的缺點、錯誤只能回避或“諱言”，
否則，將會受到“群起而攻之”。歷史如此，現(xiàn)在也如此。一位名師
到處掛名當主編，既不主也不編，所編的書難免有錯訛和甚至有抄襲
之嫌。一旦被人批評后，名師的高足或四處游說，或斷章取義地進行
反批評，或予以“私了”�！盀樽鹫咧M”是我國傳統(tǒng)史學的弊病之一，
至今仍像惡魔一樣困擾著我們。人是有感情的，很容易受到“愛而欲
其揚，惡而欲其抑”的影響。所以，真正做到實事求是地評論也是很
不容易的。
孔子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比藷o完人，作為學者也是如
此。人生有限，學海無涯。因此，評價任何一個人，都理應做到實事
求是，既不虛美，也不隱惡。這才是科學的態(tài)度。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
每當看到回憶名人尊者的文章或名人尊者生死周年的紀念活動時的報
道，大都是好話說盡，無一缺點和錯誤，有的甚至能把缺點當成優(yōu)點
予以評說。其結果只能是，名人尊者個個都似完人懸在空中，讓人感
到高不可攀，因而缺乏親切感。所以，我把這種充滿溢美之詞的評論
稱之為“悼詞式的評論”。
在我國治史的長河中，一直存在著兩種對立的治史態(tài)度，即“直
書”與“曲筆”。作為“良史”，自然應該繼承“直書”這一優(yōu)良傳
統(tǒng)。歷史學者之所以被譽為歷史的審判官，是因其“書法無隱”，鐵
面無私。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當前的史學評論中的問題太多。唐代
劉知幾在《史通》的《曲筆》篇中對“曲筆”種種表現(xiàn)及目的的概括，
至今幾乎都能找到它們的身影。劉知幾認為“曲筆”的目的有“或假
人之美，藉為私惠”；“或誣人之惡，持報己仇”；或“阿時”，或
“媚主”；“或掩飾自家丑行，夸張故舊美德”。那么，為什么有的
史家不能直書而非要曲筆呢？劉知幾認為，一個原因是道德的高下所
致，即“君子之德”與“小人之德”的區(qū)別。對此，章學誠在論述
“史德”時指出，“史德”即“著書者之心術”，更為透徹。有“史
德”的人才能敢于堅持“直書”。另一個原因比較復雜。劉知幾在
《史通·曲筆》篇中，從社會各個方面進行分析。他先從史學獨有的
“記功司過”、“彰善癉惡”作用，再以“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的
歷史影響，又翻檢“唯聞以直筆見誅，不聞以曲詞獲罪”的歷史教訓
等多方面社會原因，對“曲筆”做了精彩的分析。在其它篇里，劉知
幾也指出“權門”、“貴族”對史學的干擾，是造成“曲筆”的重要
原因。古今同理，一句話，就是名利在作怪。我以為，當前“曲筆”
的主要表現(xiàn)是“諛言”，即夸大、溢美。其目的無非是討好師長和親
友。久而久之，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互相吹捧的不良風
氣彌漫著學壇，讓有良知的人感到窒息。要想打破這種風氣，雖無殺
身之禍，也確實需要一點勇氣。
所以，讀到何老先生的文章，猶如一股清新之風拂面而過，令人
興奮。然而興奮之余，想到何老先生年已九旬，尚能身體力行，以求
真務實的精神，實踐著“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之名言，讓我不得
不從肺腑中說一句：向何老先生敬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