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時代的清談家,有時談玄亦持如意。這大概與服用五石散的風氣有關。因為服藥之后,周身發(fā)熱、發(fā)癢,自然需要用東西瘙癢,如意便適應了這種需求。同時,正如上文所述,清談家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問題,一般持續(xù)的時間都比較長,所以身體往往會有不太舒適的感覺,這樣如意也就派上了用場。如意起源很早。《事物紀原·什物器用部·如意》:“吳時秣陵有掘得銅匣,開之得白玉如意,所執(zhí)處皆刻螭彪、蠅蟬等形。胡綜謂:‘秦始皇東游埋寶以當王氣,則此也。’”如意,俗稱“老頭樂”,為搔癢之用具,因其便于使用,如人之意,故名為如意。案王維《贈裴十迪》:“風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澹然望遠空,如意方支頤。”清·趙殿成注:
《釋氏要覽·指歸》云:“如意,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手指爪,柄長可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以搔爪,如人之意,故曰如意。”誠嘗問譯經三藏通梵大師清沼,字學通慧大師云勝,皆云“如意之制,蓋心之表也,故菩薩皆執(zhí)之。狀如云葉,又如此方篆書心字,故若局爪杖者,祗如文殊亦執(zhí)之,豈欲搔癢也?”又云:“今講僧尚執(zhí)之,多私記節(jié)文祝詞于柄,備于忽忘,要時手執(zhí)目對,如人之意,如俗官之手板,備于忽忘,名笏也。”若齊高祖賜隱士明僧紹竹根如意,梁武帝賜昭明太子木犀如意,石季倫、王敦皆執(zhí)鐵如意,此必爪杖也。因斯而論,則有二如意,蓋名同而用異焉。”(《王右丞集箋注》,頁27)
趙氏在這里已經將如意的世俗用途和基本種類說得很清楚,但如意與清談的關系被他忽略了。
如意本系僧侶之法器。《高僧傳》卷六《釋慧遠傳》:
……曾有沙門持竹如意,欲以奉獻,入山信宿,竟不敢陳,竊留席隅,默然而去。……
同書卷一一《竺曇猷傳》:
……后移始豐赤城山石室坐禪。有猛虎數(shù)十,蹲在猷前,猷誦經如故。一虎獨睡,猷以如意叩虎頭,問何不聽經,俄而群虎皆去。……
又《南齊書》卷五四《高逸列傳·明僧紹》謂齊太祖高帝蕭道成:
遺僧紹竹根如意,筍籜冠。
蕭道成之所以送給僧紹一枝竹根如意,是因為他是佛教信徒。如意是佛家的法器,當然堪贈信佛之居士了。如意這種僧具本來出于印度。其柄端作手指形,以示手所不至搔之可如人意。佛家之如意,還有柄端作心字形者,以竹角、竹木、玉石、銅鐵等制成,長三盡許,僧講持之,可記文于上,以備遺忘,此即所謂“如意杖”。在古代石窟壁畫中,與維摩論辯的文殊菩薩通常手持如意,見于敦煌石窟榆林窟第二十五窟西壁北側之中唐壁畫。案傅蕓子《正倉院考古記》四《三倉之概觀》(頁64~65):
“西棚”所陳皆系宗教品物,……有如意九件,其形見于龍門天龍山及北魏、北齊諸石刻維摩對面之文殊菩薩與《歷代帝王圖卷》中陳文帝陳宣帝所持之如意,均同一形式,此則為印度式如意原形,本供講經僧記文于上,或可作搔背之需者,與晚近之笨重如意,徒以其名吉祥,只供賞赍進獻者迥別。院藏諸如意之最華麗者,當推“犀角黃金鈿莊如意”,柄頭作白犀七葉形,界以金線,嵌以珠玉象牙花鳥,柄有紅綠鏤牙花紋,木畫金線,極為輝煌眩目。此外又有“斑犀竹形如意”、“犀角銀繪如意”、“斑犀鈿莊如意”、“鯨須金銀繪如意”、“玳瑁如意”,或制以斑犀、犀角,或制以鯨須、玳瑁,均無前述者之華麗。《太平御覽》七O三引劉義慶啟事云:“恩旨賜臣犀鏤竹節(jié)如意,目所未睹”,是自晉已有此種華飾之如意矣。八木直道氏云:如意在日本奈良時代(公元六四五—七八一)佛教任何宗派皆執(zhí)之,奈良朝以后,惟真言宗舉行灌頂時之阿阇梨和尚為必持之具,今天臺宗、凈土宗、禪宗皆用之,而禪宗尢為必需之品云。按如意原為佛子法具,但中國近代釋家已罕執(zhí)此,而為道教所竊用矣,是故吾人居今日而考如意當求之日本也。
如意,梵文名阿那律(aniraddha),最初由西域傳入華土,非吾國固有之物(參見白化文先生《試釋如意》)案《釋氏資鑒》云:
共推如意付智炫,安詳而起,徐升論座;坐定,執(zhí)如意,折張賓,賓理屈。
此與清談家之用麈尾十分相似。中古時代名士與名僧頗多交游,同時由于生理上的需要,所以如意自然和麈尾一同進入清談場中,并流行起來。
清談家用如意,“竹林七賢”中的王戎可能是首開此風的人物。在1960年發(fā)掘的南京西善橋南朝墓磚刻壁畫《竹林七賢與榮啟期》中,有王戎的畫像。他頭露髻,一手靠幾,一手弄如意,仰首、曲膝、赤足,坐于皮褥上(《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及其磚刻壁畫》)。唐人孫位所繪《高逸圖》中的王戎也是踝足跌坐,右手執(zhí)如意,左腕懶洋洋地擱在右手上,面前雖放著卷帙,但掩而不展,兩目凝神靜觀,若有所思。庾信《樂府·對酒歌》:“山簡接z倒,王戎如意舞。箏鳴金谷園,笛韻平陽塢。”(《全北周詩》卷二)這些作品的刻畫和描繪當有事實依據(jù)。在南朝磚刻壁畫中,王戎所執(zhí)的如意形制較小,頭部為手爪之形,近似于僧具中的如意—搔杖,而王戎左腳支地,右腳平展朝上,右膝據(jù)地。他的這個動作近似于佛徒之跏趺,非長期修行、深諳趺功的人是做不出來。其實王戎未必會趺坐,南朝人多信佛,可能是畫家想像使然。《高逸圖》中之王戎,所執(zhí)如意較長,頭部亦為手形,王戎采取單跏趺的姿態(tài)靜坐,也頗有僧徒念佛的韻味。《裴啟語林》一一四:
王濛與諸人談,有時或排擯高禿,以如意注林公云:“阿柱,汝憶搖櫓時不?”阿柱乃林公小名。
前引《世說新語·雅量》四一,寫王恭以如意帖在文章之上,暗示此文“如意”。在這里,如意起到了一種含蓄的示意作用。《世說新語·排調》二三:“庾征西大舉征胡,既成行,止鎮(zhèn)襄陽。殷豫章與書,送一折角如意以調之。”殷羨送給庾翼一枝折角如意,意思是說他的北征壯舉未必完全如意,而庾翼完全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庾翼在答書中說:“得所致,雖是敗物,猶欲理而用之。”《世說新語·豪爽》一一:
陳林道在西岸,都下諸人共要至牛渚會。陳理既佳,人欲共言折,陳以如意拄頰,望雞籠山嘆曰:“孫伯符志業(yè)不遂。”于是竟坐不得談。
陳逵乃善于談理之士,故手執(zhí)如意,但他又不同于某些虛浮不實的清談家。“為西中郎將,領淮南太守,戍歷陽”(本條劉孝標注引《晉陽秋》),他肩負的重擔使他時刻想到匡復中原、統(tǒng)一天下的責任,他感嘆“孫伯符志業(yè)不遂”乃是以孫策自況,意謂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好進行清談。于是諸名士就只好閉口不言了。
武人一般喜歡鐵如意。《世說新語·豪爽》四:
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
大將軍王敦的用的可能是鐵如意,否則不會把唾壺打壞的(唾壺一般是青瓷制品,近年來六朝墓葬多有出土;也可能是玉制的,參見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頁83)。也有武人持獸角如意和竹如意的。《南史》卷五八《韋睿傳》:
……明旦,元英自率眾來戰(zhàn),睿乘素木輿,執(zhí)白角如意以麾軍,一日數(shù)合,英甚憚其強。……睿雅有曠世之度,……被服必于儒者,雖臨陣交鋒,常緩服乘輿,執(zhí)竹如意以麾進止,與裴邃俱為梁世名將,余人莫及。
韋睿真可謂風流將軍。東晉的謝萬也是這樣的人:
謝萬北征,常以嘯詠自高,未嘗撫慰眾士。謝公甚器愛萬,而審其必敗,乃俱行,從容謂萬曰:“汝為元帥,宜數(shù)喚諸將宴會,以說眾心。”萬從之。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諸君皆是勁卒!”諸將甚忿恨之。……(《世說新語·簡傲》一四)
而文士也有持鐵如意者。《世說新語·汰侈》八:
石崇與王愷爭豪,并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
南宋·謝翱有《鐵如意》詩云:“仙客五六人,月下斗婆娑。散影若云霧,遺音杳江河。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雙執(zhí)鐵如意,擊碎珊瑚柯。一人奪執(zhí)之,睨者一人過。更舞又一人,相向屢傞傞。一人獨撫掌,身掛青薜蘿。夜長天籟絕,宛轉愁奈何。”(《晞發(fā)集》卷六)詩中即化用了石崇的這個故事。謝翱詩中的主人公可能是道士,此與石崇不同。鐵如意的擊打力量是很大的。鐵如意比較堅硬、沉重,故不僅可以用于清談,亦可用來御敵。《通雅》卷四四引《音義指歸》云:
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作人手指,柄三尺許。背癢可搔,如人之意,清談者執(zhí)之,鐵者兼藏御侮。
這段話對如意的功用作了作了全面、準確的總結。梁代蕭統(tǒng)曾經獲得御賜水犀如意一枚,這與犀柄麈尾一樣,是十分珍貴的,所以他作了一篇《謝敕赍水犀如意啟》,文中說:
臣統(tǒng)啟:應敕左右伯佛掌奉宣敕旨,垂赍水犀如意一柄,式是道義所須。白玉照采,方斯非貴;珊瑚挺質,匹此未珍。……(《全梁文》一九)
蕭統(tǒng)信佛,如意是宣講“道義”所必須的,水犀如意乃如意中的上品,所以要隨身攜帶,還得皇帝批準,而蕭統(tǒng)對它也極為珍視。南朝以后,如意形制越來越大,制作材料也越來越考究,成為一種貴族的豪華擺設,與談玄、講佛全然無關了。至于搔杖意義上的如意,今日仍然流行于民間,大雅君子已不再執(zhí)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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