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文人琴音樂思想七類
文人琴是大不同於藝術琴的一種古琴音樂的存在方式。常常是文人們以琴作為修養個人,依憑精神,寄托理想的方式。也有許多文人把古琴音樂作為藝術來欣賞,用以自我娛悅心性。以琴為藝術的文人,彈琴不在意演奏技巧 ,也不需要演奏的職業水準,因而不同於兼善琴家的藝術琴。
從唐代詩人的作品中可以大致歸納出文人琴的音樂思想七類:
一欣然、二深情、三清高、四曠逸、五藝術、六圣賢、七仙家。
在「全唐詩」中表達「欣然」類者約二百五十多首,表達「深情」類者約二百二十多首。表達「清高」類者約二百一十多首。表達「曠逸」類者約一百二十多首,表達「藝術」類者約八十多首,表達「圣賢」類者,約七十多首,表達「仙家」類者約二十多首。從唐人詩作中所反映文人琴各類音樂思想的數量,可看出它們在文人的生活中和思想中所占的不同位置和所起的不同作用。
(一)欣然類
唐代文人愛琴,很多是用以娛悅自己以及友人們的心情。他們常常把琴和酒結合起來一同享受。在他們的生活中,琴并不神圣,也不高深。而是親切、輕松。可以令人欣喜和陶然。他們彈琴和聽琴并不看重琴的藝術性。有時也許如酷愛飲酒者,不在酒的優劣,有酒便飲,有酒便醉。薛易簡在「琴訣」中講的「可以悅情思」。在欣然類的文人古琴音樂思想上、古琴音樂活動中,有著充份的體現。
在欣然類的文人琴中又有「悅性」與「閑適」之別。
悅性乃是以琴娛心而有歡暢之情。白居易寫有三十三首與古琴有關詩。常有一種孤芳自賞,超然出世的感覺。
但他卻并非只有這單一的琴心。宋人朱長文「琴史」在白居易傳中寫到:白居易「自云嗜酒、耽琴、淫詩」。而且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先拂酒罍,次開篋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官聲,弄【秋思】一遍」。可見白居易之於琴,既或彈高雅如「秋思」,也可以在與友人詩酒暢酣之後,是一種消閑和娛樂。而且又說他有時彈過琴尚覺不足,還要「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放情自娛,酩酊而後已」。乃是琴之後尚需以當時流行的新曲為繼。則是琴酒與時曲共享而求自娛了。「琴史」又進一步記載白居易有時坐著轎子到郊外,轎中放著一張琴,一個枕頭,數卷陶淵明、謝眺的詩,轎邊竹桿懸掛著兩個酒壺,隨意停於有山水之處,彈琴飲酒,興盡方歸。這更是自我消遣之琴了。白居易兩首詩也證明了這點:
琴酒
耳根得聽琴初暢,心地忘機酒半酣。若使啟期兼解酒,應言四樂不言三。
此詩題就叫「琴酒」,已令二者合一了。在此,琴使他感到暢快,酒也半醉而心中不剩人間嗜欲。因之認為榮飲期這位上古逸人彈琴而歌,自享其三種樂事,卻因不知酒中之妙而少一樂。否則可以言其享有四樂了。此中以琴合酒之趣,欣然娛悅之情甚矣!白居易的另一首詩:
夢得相遇援琴命酒因彈「秋思」偶詠所
懷兼寄繼之待價二相府
閑居靜侶偶相招,小飲初酣琴欲調。我正風前弄「秋思」,君應天上聽「云韶」。時和始見陶鉤力,物遂方知盛圣朝。雙鳳棲梧魚在藻,飛沉隨分各消遙。
此時白居易又是酒中彈琴。所彈卻是清高淡雅的「秋思」。因此可知不論那種琴曲,都可與酒合來以享其欣然娛悅之趣。而在詩尾遺有注「【云韶】」雅曲,上多與宰相同聽之」。也表明白居易并未傲然自立而蔑視權貴,而是題之以為榮,并在詩內稱頌圣朝之大治,人們不管升官或貶職,皆相安自樂。在他的「偶吟二首」中寫道老時唯以琴酒共得其樂:「廚香炊黍調和酒,窗暖安弦試拂琴」。在「自問」中寫道「老慵難發遣,春病易茲生。賴有彈琴女,時時聽一聲。」尤屬欣然之事。此詩說明白居易不是脫離塵世的隱者,而是深能享受的富貴文人。他有歌姬樊素,舞姬小蠻。此彈琴女或非歌姬舞姬所兼,則是更多一善琴之姬了,其娛悅之情與聽歌觀舞相近。最為有趣更是白居易以琴為膩友,其「閑臥」一首其一寫道:「向夕搴簾臥枕琴」。則此時之琴已無清高神圣之氣了。而其「自題小園」中寫的「親賓有時會,琴酒連夜開」,更是明顯的娛樂之事了。
朱長文「琴史」記載崔晦叔是一位剛直的官員,辭職後「以山水琴酒自娛」。他是白居易的好友,逝世前將自己「玉磬」琴贈予白居易,在於共為同調。江南道士郭虛舟與白居易有往還,白居易有贈別詩寫他「靜彈弦數聲,閑飲酒一卮。」亦是琴酒為樂的同調。
孟浩然隱居而得高名。身為隱者於琴卻也懷欣然之氣。其詩「洗然弟竹亭」中寫道:「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達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以琴合酒而享。他在「聽鄭五愔彈琴」更是是琴酒合一了:「阮藉推名飲,清風坐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予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詩中之阮藉彈琴衣衫不整,而孟浩然以欣賞之筆寫之。不但以狂放不羈之態彈古圣之器,而又且飲且彈,皆令孟浩然山水之心與之諧其趣,孟氏心中之琴與彼無間矣。杜審言於琴的欣然之趣更為濃烈。他的「贈崔融二十韻」中寫道:「思極歡娛至,朋情詎可忘。琴尊橫宴席,巖谷臥詞場。連騎追佳賞,城中及路傍」。在歡樂宴會上必然有酒,而此詩寫出同時亦用琴相佐。姚合的詩「過楊處士幽居」,更寫出一邊飲酒一邊聽琴,頗令人驚奇。以今之人們聽音樂習慣,只在娛樂場所聽流行音樂才可以喝飲品。古人彈琴常視為極高雅嚴肅之事。彈琴人多要正襟危坐。甚至許多琴書要求沐浴焚香,聽者亦必懷崇敬之心。唐人詩中琴酒之合有時飲罷才彈,有時彈罷而飲,此詩卻是「酒熱聽琴酌」。可見唐人中之琴不拘一格之況。
李嶠的詩「奉和韋嗣立山莊侍宴應制」中寫道:「云霞仙路近,琴酒俗塵疏」。認為琴酒之愉悅乃是十分高雅之舉,此欣然之情是脫卻塵俗之趣,琴中任何表現都作為文人自我意識尊貴所在。他的詩「皇帝上禮撫事述懷」中又寫道:「稱觴合纓弁,率舞應絲桐」。更以琴合舞再佐以酒,甚為暢快之至了。
閑適是文人琴欣然類中又一種表現,是以悠然自得為其常態。
許敬宗詩「奉和初春登樓即目應詔」寫道:「歌裹霏煙揚,琴上凱風清」。這是一位尚書奉皇帝之命所作。但是他沒有把琴作為先賢治國修身之器,也未用它歌頌當時的盛世和圣德,而寫出一種清新明朗悠然安閑之情。盧照鄰的詩「酬楊比部員外暮宿琴堂朝躋書閣率而見贈之作」(一作王維詩)所寫的琴也是這種清新閑適之趣:「閑拂檐塵看,鳴琴侯月彈。桃源迷漢姓,松徑有秦官」,是在世外桃源的悠然自得中。他的另一道詩「初夏即事寄魯望」中竟然是「忽然枕素琴」與白居易的「向夕搴簾臥枕琴」有相同之趣,但未以琴酒相會取欣喜之趣而已。
權德輿官居刑部尚書之高位,而善詩愛琴。在「全唐詩」中收有他的詩十卷之多。其中與琴有關者十八首,多是悠然閑適之趣所寄。其中「新月與兒女夜坐聽琴舉酒」是寫他一家長幼共同欣賞:「列坐屏輕捷,放懷弦素琴。兒女各冠笄,孫孩遶衣襟。」其樂融融。詩中未寫什么人彈琴,也未寫所彈何曲及他們感受如何,似乎這些并不重要,中心乃是與兒女共享琴所帶來的悠然閑適之趣。是取其趣而不在其音。這也正是文人愛琴最為多見的思想狀態。
唐詩中有兩首別具一格的與琴有關的詩竟是由妓女引起。劉兼的詩「命妓不至」寫道:「琴中難挑孰憐才,獨對良宵酒數杯。…欹枕夢魂何處去,醉和春色入天臺」。因招妓未得而作獨飲,充滿風流浪漫之情。詩中未寫彈琴,但在首句點出,是在於琴為其心情所系者,甚為瀟灑。詩用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得仙女之愛的神話,寄其心中惆悵,愿在夢中得解。是文人將琴作為可溶入多情之境者。第二首是「訪飲妓不遇,招酒徒不至」:「琴樽冷落春將盡,幃幌蕭條日又斜。回首卻尋芳草路,金鞍拂柳思無涯」。尋妓而飲也好,招友而飲也好,都令他失望。則琴也不彈酒也未飲。然而如得其反則應是與妓傳杯,與友換盞,更有興鳴琴了,應是「琴樽都忘春將盡」了。所以此公以琴酒而與飲妓酒徒共敘,或有玩世不恭之氣了。
楊巨源詩「楊花落」所寫的又是一番情趣生之於琴:
……此時可憐楊柳花,榮盈艷曳滿人家。人家女兒出羅幕,靜掃玉庭待花落。… 歷歷瑤琴舞態陳,菲紅拂黛憐玉人……
寫出一個可愛的少女如楊花一般輕盈秀美,而且以琴伴之起舞,十分清欣歡暢而綽約多姿。唐詩中直接寫到以琴伴舞之詩還有李嶠的「皇帝上禮撫事述懷」和李端的「胡騰兒」等。亦琴之欣然類的一方面。
二百五十多首欣然琴心之詩,五彩繽紛,似可說明欣然類之琴在唐代文人古琴音樂思想中,居於首要地位。
(二)深情類
古琴音樂又常常是唐代文人深情所寄托者。在許多詩中表現了他們藉琴而傳遞著或宣泄著深沉或深切的感情。
他們的思想中心往往不是在於音樂的欣賞,而是以此達成其感情的溶匯。這正是文人琴心之特點之一。這種以琴來寄托和聯絡的深情,包含著愛情、友情。有的熾熱、有的艷麗、有的感傷、有的沉郁。有時情在琴中,有時琴用於情。
感傷之情在於文人傷時感事深情寄之於琴。
李白的詩「幽澗泉」寫出琴中所寄的深切感傷之情:
拂彼白石,彈吾素琴。…客有哀時失志而聽者,淚淋浪以沾襟。乃緝商綴羽,潺湲成音。
聯系著琴人和聽者的是深切的感傷。客之失意而為琴人之奏所動,以至淚流不止。即如此詩中所言「吾但寫聲發於妙指」。李白又有「古風」數十首。其第二十七首寫出一位絕世美人的孤芳自嘆,寂寞懷春,希望得到理想愛情的感傷:「燕趙有秀色,綺樓青云端。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欺。…纖手怨玉琴,清晨起長嘆。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此詩中所寫之琴,在一怨字,乃深切之感傷所在。
張九齡在「陪王司馬登薛公逍遙臺」詩中所表現的深切,是在懷念前代人物:「嘗聞薛公淚,非直雍門琴。竄逐留遺跡,悲涼見此心。…人事已成古,風流獨至今」。詩懷隋代薛道衡之悲在於不得志。詩中引雍門周以說動孟嘗君亡國之感,再以琴令其悲的典故。詩人之心,在琴寄悲時感事之痛的深切之情中。陳子昂的詩「同曼上人傷壽安傅少府」中所寫的悼亡之情,也是以琴寫深切之痛:「金蘭徒有契,玉樹已埋塵。…援琴一流涕,舊館幾沾巾……」垂淚撫琴,以寄哀思,乃是詩人知琴可以傳此深情者愛戀之情於琴,在唐人詩中表現甚多,常亦在深切之感中。
詩圣杜甫有詩「琴臺」,其中之琴可見此深情:
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云。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逑凰意,寥寥不復聞。
詩中寫出一種濃郁的浪漫之愛長久綿遠,不管是當爐賣酒,還是幽臺彈琴,都蕩漾著美貌倩裝之麗和歸鳳逑凰之愛、其事已艷,此詩亦秀。杜老的古琴音樂思想中亦有此浪漫深切之一格,可知唐人於琴,其心頗廣。
李白的詩也有嬌艷的兒女之情發之於琴:「代別情人」一詩寫道「桃花弄水色。波蕩搖春光。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風吹緣琴去,曲度紫鴛鴦」。其中浪漫濃麗之情,形之琴曲,呈鴛鴦之愛戀,亦感之甚深者。李白的另一首「示金陵子」,其中濃情密意,則又類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金陵城東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裹。落花一片天上來,隨人直渡西江水」。更有天仙降臨,夢得巫山神女之意。
見之於南北朝的一則異聞,王敬伯偶遇美女之魂,被唐人浪漫之心寫成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卻又只有一夕之愛。但其艷麗而具深情,發之琴心,是足令人玩味者。李端在他的「王敬伯歌」中寫出這樣的奇緣:
妾本舟中女,聞君江上琴。君初感妾意,妾亦感君心。遂出合歡被,同為交頸禽。傳杯惟畏淺,接膝猶嫌遠。侍婢奏箜篌,女郎歌宛轉。宛轉怨如何,中夜霜漸多。霜多葉可惜,昨夜非今夕。徒結萬重歡,終成一宵客。王敬伯,緣水青山從此隔。
這首歸為「琴曲歌辭」的詩所寫出的浪漫之情,比之卓文君的夜奔而成就白首夫妻,更有違正統觀念。是比「鳳逑凰」故事,更有動人之深情傳之於琴:「君初感妾意,妾亦感君心。」皆是自「聞君江上琴」中所得。
劉方平更寫出兩首名為「宛轉歌」的詩,代故事中人物之言:
其一
星參差,明月二八燈五枝。黃鶴瑤琴將別去,芙蓉羽帳惜空垂。歌宛轉,宛轉恨無窮。愿為波與浪,俱起碧流中。
在這首歌裹,琴成為浪漫一夕的愛情中深心所托之物。因而王敬伯之將離,歌者以人琴俱渺而感傷。這是古琴音樂思想中甚為鮮明的表現愛情的深情類。崔玨官至侍御。他的名句,「席間詠琴客」一詩中「七條弦上五音寒,此藝知音自古難。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終憐得董庭蘭」,為涉獵中國音樂史者所熟知。其中充滿對古琴藝術因深而琴上只辟交頸語,窗前空展共飛詩。…」這裏的琴已是直接表達男女之情中的親密話語了。盧仝的詩「有所思」寫出一種深切的相思之情:「湘江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含愁更奏緣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云。…」一往情深的懷想,以琴寄愁又恐心中所愛不能理解,發幻想如有巫山神女來會,又不知能如愿否。深切的愛戀之情以琴寫出。
盡人皆知李白在唐代詩人中最有傳奇性,詩作常有氣吞長虹的豪邁及縱橫趺宕的幽憤。然而李白也有逶婉深切的柔情寄之於琴。他在「長相思」中寫道:
日色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寄燕然。.....
駕鴦弦即琴上愛戀之曲。長夜無眠而以琴彈鴛鴦之曲。寄相思之情卻又嘆不知傳向何人。或可能此詩是他以愛情之無人可寄以喻其才不得展,無處施。但畢竟詩中以琴與愛戀之深情相聯,是知其心中之琴本可寄此情。
在「敦煌詞」中「喜秋天」寫了一個滿懷相思之情的女子發之於琴的急切心緒:「潘郎枉語多,夜夜道來過。賺妄更深獨弄琴,彈盡相思破」。以琴寫相思之情,弄琴以至彈破相思,自是其情之極致者。「敦煌詞」的另一首「五更轉」的「閨思」也寫了這種女子相思之深情:「一更初夜坐彈琴,欲奏相思傷妾心。」以琴彈相思而生傷感,是其情之至切矣。
徐彥伯的「擬古三首」其三寫了青樓中才藝少女的哀傷。或為懷春,或是相思:「荷花嬌緣水,楊葉暖青樓,中有綺羅人,可憐名莫愁。…纖指調寶琴,泠泠哀且柔。…」哀而麗,哀而柔,亦情之深。王琚的詩「姜女篇」:「東鄰姜女實名倡,絕代容華無比方。…清歌始發詞怨咽,鳴琴一弄聲斷絕。借問哀怨何所為,盛年心情多自悲。須臾破顏倏變態,一悲一喜并相宜。…」名妓以琴寫怨,在詩人之心中和筆下是真摯而深切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悲哀之情而寫的。這首詩顯示了唐代文人的古琴音樂思想甚為寬闊。明代寧王朱權的「神奇秘普」序中認為販夫走卒不可以彈琴,而更有人提出不可以對倡優彈琴。這首唐人之詩竟然寫了妓女彈琴,且以贊美之筆寫出,足見時代之差異的巨大。
以琴寄別離之情在唐人詩中甚多。王勃的詩「羈游餞別」中寫道:「琴聲銷別恨,風景駐離歡。寧覺山川遠,悠悠旅思難」。這裹的琴可以除祛離別之痛,可以傳友愛之情,甚有獨特之境。在他的「寒夜思友三首」其二中所寫的琴,則是懷念遠離之人的友情:「久別侵懷抱,他鄉變容色。月下調鳴琴,相思此何極」。雖是友情,也至「侵懷抱」之深,而以月下之琴寄之。李曦的「送司馬先生」寫離情很為深切:「蓬閣桃源兩處分,人間海上不相聞。一朝琴裹悲黃鶴,何日山頭望白云」。用了仙人乘黃鶴,浮白云,一去不返的典故,在琴思中,著力的將一個悲字寫出來,令人感到濃厚的摯友之別情,劉滄的詩「入板留別主人」是寫自己遠行的離別:「對酒相看自無語,幾多離思入瑤琴」。雖然是琴酒同俱,卻因在分別之時,而對酒無語,懷離別之愁。駱賓王的詩「秋日送侯四得彈字」中所表現的琴中之情亦是深厚的離情:
我留安豹隱,君去學鵬搏。岐路分襟易,風云促膝難。夕漲流浪急,秋山落日寒。惟有「思歸引」,凄斷為君彈。
雖然詩中明指友人去作鵬程萬里之搏,仍藉琴中古曲之名「思歸」二字以表惜別之心。彈琴餞別竟至「悽斷」之地,實是特別難當之情。在陳子昂的一首贈別詩中所寫的心緒,情深而不傷感,唐人惜別之琴,時見此類:
春夜別友人二首其二
銀燭吐輕煙,金樽對綺筵。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悠悠洛陽去,此會在何年。
詩中所寫是在銀燭高照,華筵盛開之時,又是友人去往京城。可知是得志者將登鵬程之游。所以雖有「此會在何年」的深深惜別之情,卻無消沉感傷之氣。在他的另一首送別詩「春晦餞陶七於江南同用風字」中,不但情深而無傷感,更有一種灑脫輕松的親切在:「黃鶴煙霞去,青江琴酒同」。是以琴酒餞別而有「芙蓉生夏浦,楊柳送春風。」的開朗明麗氣氛。進而他把懷念放在輕松之境:「明日相思處,應對菊花從」。此詩以琴酒引出的別情歸之于賞菊之時的懷念。是惜別而不傷感之深情。元稹有詩「和樂天別弟後月夜作」,將手足親情的離別之思寄之於琴的情景寫的甚是鮮明:「聞君別愛弟,明天照夜寒。秋雁拂簷影,曉琴當砌彈。悵望天澹澹,因思路漫漫。屹為別弟操,聞者為心酸」。白居易以詩寫其別弟之傷感於琴中,從而令聞者心酸,是人之情深,也是琴中所發之情深。張總的詩「同王仆射山亭餞岑廣武義得言字」所寫離情,則是琴中之深情而無感傷氣者:「長安東陌上,送客滿朱軒。琴爵留佳境,山池借好園。茲游恨不見,別後綴離言」。在權貴之家的優美園林餞行,有《鍾眾多富麗堂皇的車馬貴客相送。再飲酒彈琴為別,確有得志之氣。其惜別之深情在「恨不見」中,并且別後仍有相思系之:「別後綴離言」。
唐代文人琴的音樂思想中,有的以琴所寄的深情是詩人或琴人自己的一種內心感覺,并不是與他人發生聯系而得者,此種感懷之情亦頗深切并有高尚品格寓於其中。李端的「雜歌」寫道:「伯奇掇蜂賢父逐,曾參殺人慈母疑,酒沽千日人不醉,琴弄一曲心已悲。」以伯奇受騙,為後母捉衣領上之蜂,令其父怒而逐之。曾參被謠傳殺人,三次而其母信,大為感慨。琴上一奏,即把其由人生思想復雜,時有險惡及身而生的感慨化為悲哀。楊巨源在他的「贈侯侍御」中,也表達了這種歷史性的深切之感慨:「步逸辭群跡,機真結遠心。…月明多宿寺,世亂重悲琴。霄漢時應在,詩原道未沉。…」詩中有明顯的孤高精神,自賞其超群的特殊行止,但卻又懷有亂世之悲,皆歸之於琴。劉禹錫的詩「答楊八敬之絕句」也寫到了這種悠遠闊大的悲哀思想:「飽霜孤竹聲偏切,帶火焦桐韻本悲。今日知音一留聽,是君心事不平時」。傷時感事的深深感慨,在琴中尋求得一種可與之共鳴的悲哀,以至於言之以極的說「帶火焦桐韻本悲」。
李賀的詩「秦王飲酒歌」是一種曠世之雄的內心空虛和感慨。是深切之哀在琴上流出:「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酒酣喝月使倒行,銀云櫛櫛瑤殿明。…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李賀所寫之秦王,有人解作秦始皇,有人解作唐太宗李世民,以其曾封為秦王。唐又有「秦王破陣樂」及「秦王破陣舞」,專頌李世民為秦王時的武功。而嬴政稱帝後為始皇稱,或以秦始皇,或以始皇帝稱。所以羸政和李世民都有騎虎游八極之威,都有「劍光照空天自碧」之功,而李賀之詩當是寫李世民。此詩將一代風云之帝王的神奇英武和由琴心酒興所引起的內心感慨而流淚,結合為一體。不論是哀人生之短,不論是傷知音之罕,不論是國之憂,不論是民之困,都使一種深切的悲傷在琴上在酒中引出,是又一種文人琴之深情。
羅隱的詩「旅社寄所知」二首其一寫道:「思量前事不堪尋,牢落余情滿素琴……寂寞誰應吊空館,思鄉時節獨沾巾」。所寫的是在孤獨寂寞中,對已逝的可珍視的往事的追懷。所生的感傷寄於琴音,乃是一種具有總括性的悲涼,是內心自省中深切情懷充滿琴思。徐鉉在南唐曾位至中書舍人,吏部尚書,歸宋又為散騎常侍。當是風云變幻的朝代更替,令他深有感慨而寄之於琴,寫之成詩的。他「賦得有所思」中寫到「…忘情好醉青田酒,寄恨宜調綠綺琴。落日鮮云偏聚散,可能知我獨傷心。」實是人生聚散之悲,深切之情,只有自知。
從這些多彩多姿的琴上深情之詩中可以看到唐代文人的古琴音樂思想中,深情的寄托和表達,是甚為鮮明濃厚而重要者。
(三)清高類
唐代古琴音樂思想中,文人琴的清高類也是其中重要類型之一:「全唐詩」中大約有二百一十多首體現著這種古琴音樂思想。在文人好琴者中,這類人士將琴主要作為自我修養及寄托傲視功名利祿之思和蔑視七情六欲之心的。在精神上有時居於不可攀的位置,有時又有孤獨悲涼之感,有時甚至充滿凄清消極之氣。有些是得志者的不滿,有些是失意者的不平,有時是文人的理想所在,有時是文人身份的標榜。
孤高之氣是此類中給人印象最為突出者。白居易是其代表。在他的三十三首與古琴有關的詩中,清高類思想占著主要地位,而孤高是其特色。他的「夜琴」詩最為突出:
蜀琴木性實,楚絲音韻清,調慢彈且緩,深夜數十聲。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
在這首詩裹,白居易之琴所追求的是自彈自罷及淡至無味。古今琴人最高理想是得遇知音,而白無以琴求無味,自得於不要人聽,是清高而有孤獨之境。他所喜的是平淡的聲音,應是沒有強弱變化。他所喜的平淡,也應是沒有明顯起伏的旋律。如此無味之數十聲,是其內心可以意會之趣。因之平淡無味之琴并非木然無所感,乃是自得於高居清雅之境的自適之心。或如人飲甘泉,其水再甘也不可能似含糖之甜味。甘泉之美在其無味,尤其人渴之時,深感其美而若甘。所以無味之美只是一種主觀精神現象,頗似「心如止水」者。因之詩人琴中之心,全在於自我。
白居易的「廢琴」詩對這種思想有更為明白的表達: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玉徽光彩減,朱弦塵土生。廢棄來巳久,遺音尚泠泠。不辭為君彈,縱彈人不聽。何物使之然,羌笛與秦箏。
不為人彈,一方面是不想他人聽,一方面更是人們多不愿聽。原因是不為時人所好。時人多好的是娛樂性的民間音樂羌笛和秦箏。此中白居易突出的強調了時代之差異。他獨好此太古之聲,而太古之聲為時人多所不受。白氏之心如此,是其清高思想所使,或因其仕途受挫,或因其看到社會敝端。雖然他曾有頗高官位,卻遭貶斥。他在司馬之位或在刺史之職,雖然有權有俸,卻仍心存不平之氣。所以他的詩可以力求老嫗皆解,於琴卻相反,是不欲人聽。在他的「船夜援琴」明白的表達了這種思想:
烏樓魚不動,夜月照江深。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聲即淡,其間無古今。
白居易所感的,所求的。都是獨自一人,忘卻古今,淡然之琴音。琴人所思之益友他巳不必尋找,七弦即是。琴人理想之知音,他也不需追求,自己兩耳即是,此孤高之境是清高類古琴思想之極了。這種自傲之情,在他的「彈秋思」中更明確寫到:「近來漸喜無人聽,琴格高低心自知」,則是以無人能聽,無人肯聽,來證其琴格之高了。朱長文在「琴史」中記載著友人過白居易之宅,會以詩酒之外,白居易往往「乃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是知他也常欲人聽其琴,只是以無人聽為其理想之極境,而不是得知音為尚。朱長文「琴史」寫道「樂天之於琴,工拙未可知」。說明唐人,宋人所見所知的白居易是一愛琴之極者,卻無善琴之印象。故而白居易的清高音樂思想,在於自己孤高的心情有所寄托而已。
王元的「聽琴」詩所寫的琴心與白居易相近:「拂塵開素匣,有客獨傷時,古調俗不樂,正聲君自知。寒泉出澗澀,老檜依風悲。縱有來聽者,誰堪繼子期。」所不同的是,此詩未談琴韻之疏淡無味。他又引伯牙子期知音之典,則是雖有孤高之情,尚未摒棄知音之念。劉長卿的「聽彈琴」一詩與王元詩中的思想大體相脗合: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詩中所寫今人不彈者,指的是古調,其謂「靜聽松風寒」或是「風入松」。則與白居易詩中所提及的古曲「秋思」、「綠水」同為清淡以至無味古雅靜遠之曲了。人們常以這類唐詩證古琴在唐已少人聽或在唐琴曲已只是清高淡雅之音,實有誤會。大量寫琴之多彩多姿內容及情感之詩,已可證唐代之琴仍是社會文化生活之重要藝術,而此類寫琴之超然不群者,亦明寫在於古曲、古調。應明白其實質所在。
韋應物的詩「司空主簿琴席」寫出一位高等官員的琴境:
煙華方散薄,薰風猶含露。澹景發清琴,幽期默然悟。流連白雪意,斷續回風度。掩抑雖已終,忡仲在幽素。
文人的清高思想在此詩中之琴表現甚明。其琴如蘭香,帶冷露,清涼可以沁人心脾,又如白雪和清風,是一種不染俗塵的淡雅之情。王績的詩「山夜調琴」所寫的琴也是這樣孤高的心境:「促軫乘明月,抽弦對白云。從來山水韻,不使俗人聞。」是把琴中最為人知的「高山」、「流水」代表琴音的清雅高尚,而放在明月白云之間,不為人彈。雖然只是說不使俗人聽,也許卻認為世上幾乎皆是俗人。張說在其詩「蜀路二首」其二,中所表現出來的傲然自負思想,更是把琴的清高冷峻之氣引了進來:「玉琴知調苦,寶鏡對膽清。鷹饑常啄腥,鳳饑亦待瓊」。其寫琴境而言調苦,雖然為有味而非淡至無味,然苦味甚於無味之孤高尤多。此中之鳳饑而待瓊,亦苦調之琴與之相偕而彰。
清高類的文人琴心中,有時亦在超然之境。王昌齡的詩寫出了這種音樂思想。
江上琴興
江上調玉琴,一弦一清心。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徵黃金。
詩寫江上玉琴,心與弦共在清雅之中,七弦諧鳴,彈奏成曲,在幽靜沉寂之中。詩中未寫所彈何曲,是因文人於琴常在於寄其脫俗的意念,而不在於何曲。其主觀感覺最為重要,因之在有的文人心中,高山之巍峨而覺其閑,流水之蕩蕩而覺其咽。雖近於曲解古人,卻有其深刻的主觀原因。文人清高類古琴音樂思想常是孤芳自賞為尚,以無人能識而自得,卻又常以無人能識而感慨。李白的古琴音樂思想也有多種成份。文人的清高思想也在其身有所表現。例如其詩「鄹中贈王大」。
……相知同一己,豈惟弟與兄。抱子弄白云,琴歌發清聲,臨別意難盡,各希存令名。
詩中述及與友人之誼已同一己。琴歌發為「清聲」,當是有清高之氣在。故互勉以名節,以期傳世。是以琴明清高之志,是清高之思寄之於琴。在他的「答長安崔少府叔封游終南翠微寺太宗皇帝金沙泉見寄」中,所寫的琴是「拂琴聽霜猿」。以琴之清和猿之清相合,不在曲之本意如何,而在琴音所發之境。古人謂猿與鶴為雙清,則山中之猿以琴對之,俱在清高之境,乃有超然之意。
劉眘虛在「尋東溪還湖中作」一詩所寫的琴,只在最末一句點出,前面諸多筆墨都在超然清高之境:「……幽興方在往,歸懷復為今。云峰勞前意,湖水成遠心。望望己超越,坐鳴舟中琴」。顧況的「彈琴谷」中,寫琴甚是單純而寧靜:「谷中誰彈琴,琴響谷冥寂。因君扣商調,草蟲驚暗壁」。琴聲可令幽谷更靜是因琴靜。「商調」或指「韓非子,十遇」中所載師曠彈琴,晉平公問他彈的是什么曲子,師曠告訴他是「清商」,乃屬悲曲。以此解之,則谷中鳴悲情之琴,令草蟲為之驚,是為琴所激。此琴清高不與人通而令幽谷靜草蟲驚。詩人心中之琴已至超然世外了。李端的詩「題崔端公園林」中寫道:「……上士愛清輝,開門向翠微,抱琴看鶴去,枕石待云歸。…」有超脫塵俗的不凡之氣。而無孤高或沉寂之感。
文人琴中又有許多以懷古之情寄以清高之志者,羊士諤詩「書樓懷古」所寫的琴,不在於喜,不在於憂,而在其感慨之追懷。「……遠目窮巴漢,閑情閱古今。忘言意不極,日暮但橫琴」。思古之情已渺不可言,而一橫琴便有所得。此中清高之心,在於其內心懷古之情,韓愈寫有充滿宏偉壯烈之情的「聽穎師彈琴」,也有一首寫及文人清高淡雅之琴心者。但韓愈卻提出了疑問:
秋懷十一首其七
秋夜不可晨,秋日苦易暗。我無汲汲志,何以有此憾。…有琴具徽弦,再鼓聲愈淡。古聲久埋滅,無由見真濫。低心逐時趨,苦勉只能暫。有如乘風船,一縱不可纜。不如覷文字,丹鉛事點勘。…
此詩所寫他聽到的古曲,亦是淡而似乎近於無味者:「再鼓聲愈淡」,是可知其秋夜中聽人彈琴之感。此琴古雅清高,但韓愈懷疑所聽之曲是否真正古代之作。顯然韓愈知在唐仍存之古曲「廣陵散」、「流水」等皆非淡者。
故他寫到「無由見真濫」,乃是提出了懷疑。事實亦必定是古曲有淡者亦有濃者,新曲亦可寫成淡而無味者,或奏成淡而無味者。是知韓愈於琴甚有見地。
孟郊在他為聽琴而寫的詩中,文人清高思想中的超然物外之情表現甚顯:
聽琴
颯颯微雨收,翻翻桐葉鳴,月沉亂峰西,寥落三四星。前溪忽調琴,隔林寒埩埩。聞彈正弄聲,不敢枕上聽。迴燭整頭簪,漱泉立中庭。定步齒履深,貌禪目冥冥。微風吹衣襟,亦認宮徵聲。學道三十年,未免憂死生。聞彈一夜中,會盡天地情。
深夜聞遠處之琴而得悟天地之情,解三十年未解之生死之憂。這種超然物外的升華,乃是由琴中所得。詩中對於這樣重要影響的琴,只寫到「隔林寒埩埩」。他的感覺也只是「不敢枕上聽」。或許他知道所聽之曲,或許他只能聽出旋律中的音高:「亦認官徵聲」。但并未就此而寫他的精神活動。因之此時,琴所給予他的頓悟的升華,應是他原對琴深有所知,以琴為至清至高的思想潛於心。在此特殊之時,特殊之境,而忽有新的感覺。令其心有深刻共鳴,而得會天地悠悠今古茫茫,萬物渺然,生死無憑、生死無憂之感。此中清高應是極高境界了。李中的詩「聽鄭羽人彈琴」,寫一位善琴道士的琴,清高之氣引發詩人的懷古之思:
仙鄉景已清,仙子啟琴聲。秋月空山寂,淳風一夜生。莎間蟲罷響,松頂鶴初驚。因感浮華世,誰憐太古情。
詩中將琴音所產生的微妙影響加以刻劃。詩人有感於凡人不知此情此景中的深遠意趣,只知享受,為之嘆息,頗似白居易詩中之琴境。尤其他寫的琴能令蟲靜鶴驚,又更有悠遠之氣。
清高之琴亦時有傲然之氣。李群玉在他的「送處士自番禺東游便歸蘇臺別業」詩中,寫出琴之靜及人之傲:「……高籠華亭鶴,靜對『幽蘭』琴、汗漫江海志、傲然抽冠簪……。」清高思想既在其心,又在其琴。琴奏「幽蘭」,志若江海,於清高傲岸的處士贊譽頗殷。這種琴心與文思的清高溶在一起的旨趣,在他的「送陶少府赴選中又有不同「…久向三茅窮藝術,仍傳五柳舊琴書。亦同飛鳥棲高樹,心似閑云在太虛。…」雖然琴書可伴,如陶淵明之清高,但在應選,乃是求濟時用世。所以行如高棲之鳥,心卻是太虛之云。這種清高之琴心,進則如權德輿之得志者,憩園林懷太古,吟風月。退則如隱士幽居、寄江湖,感沉浮,傲霜雪。都是文人清高琴心所在。司空圖的「即事九首」其二,亦寫出其琴心之風骨:「十年深隱地,一雨太平心。匣澀休看劍,窗明復上琴」。劍膽琴心俱存。雖劍己不開匣,然其氣在,則其人其琴皆不只存孤寂冷逸之情。張喬寫友人之隱的琴心也不消沉。
題友人草堂
……三畝水邊竹,一床琴畔書。深林收晚果,絕頂拾秋蔬…
一派淡泊功名安閑自稼的清高明朗之情,在琴書為伴中。李中的詩二「言志寄劉鈎秀才」也寫出一種甚有風骨的清高者的琴:「……酬身指書劍,賦命委乾坤。秋爽鼓琴興,月清搜句魂……。」和張喬詩中之琴心非常一致。秦韜玉的詩「檜樹」所寫的樹,強勁而雄偉。它的傲岸清剛之氣,可以引發詩人的琴興。這琴興亦自具風骨:
翠云交干瘦輪囷、嘯雨吟風幾百春。深蓋屈盤青塵尾、老皮張展黑龍鱗。唯堆寒色資琴興,不放秋聲染俗塵……
文人琴的清高類中,有的又存弧淒冷寂而悲涼之情。雖然為數不多,卻極令人為之感動。王績的詩「北山」寫道:「……【幽蘭】獨夜清琴曲,桂樹凌云濁酒杯。槁項同枯木,丹心等死灰」。其人身已枯,心已死,寄於琴中的清高孤寂,如空谷中不為人顧的幽蘭。此時雖然有酒但濁酒已不能令其人欣然自閑。此處之琴只為悲涼之心所托。王適的詩「古離別」所寫的也是這種愁苦之心發自琴中:「昔歲驚楊柳,高樓悲獨守。今年芳樹枝,孤棲怨別離。」「苦調琴先覺、愁容鏡獨知。」孤獨者昔歲今年都深浸在悲傷之中。徐仁友的詩「古意贈孫&&翎」中寫道:「……云日落廣廈,鷺花對孤琴。琴中多苦調,凄切誰復尋」也直接的寫出了琴中孤獨和哀苦,甚為淒涼。司空曙的「贈庾侍御」詩中之琴,因人己垂老,琴亦生悲:「白發今催老,清琴但起悲」。是獨自哀傷之情發之於琴:孟郊有詩「商州客舍」詩意甚苦。孤獨的悲痛由琴中發出,引其落淚,感其不得知音者:
商山風雪壯,游子衣裳單。…日短覺易老,夜長知至寒。淚流瀟湘弦,調苦屈宋彈。識聲今所易,識意古所難。
在他鄉為游子,風雪嚴寒、衣單夜長,若自不堪。屈原被逐更引詩人琴中之苦,而又難有人解其凄苦之意。孤獨冷寂之情甚重。他的「連州吟」所寫的琴心更為 淒切:
……哀猿哭花死,子規裂客心。蘭芷結新佩,瀟湘送舊音。怨聲能翦弦,坐撫零落琴。
詩中猿鳥都令游子之心痛裂,琴弦亦為之斷。詩人還把孤寂之心寄於弦已不整的琴上,其中傷感己極為強烈了。楊衡的詩「旅次江亭」,也是游子萬里孤身所生的悲涼寄之於琴。雖不似孟郊詩中那樣沉痛,卻也是一種發之於琴的孤寂清高之氣。
扣舷不能寐、皓露清衣襟。彌傷孤舟夜,遠結萬里心。幽興惜瑤草,素懷寄鳴琴。三奏月初上,寂寥寒江深。
孤寂的游子夜不能寐,衣也為寒露所濕,自然十分凄涼。「幽興寄瑤草」應是內心深處感到自身之困境如「幽蘭」、似弱草,而其高潔自持,亦如幽蘭似弱草。最後寫道「寂寥寒江深」正是其哀愁之情所致。
清高類之思想在文人琴中雖然次於「欣然」、「深情」兩類,所占數量不大。但所產生的影響甚遠。至今人們通常以白居易、劉長卿兩人詩中所寫之琴看琴。現在所能見到的古代琴書琴譜中言及琴時,也多強調琴的清高性、古雅性。明代嚴天池所創的虞山派琴風及其後徐青山的二十四琴況所強調的美學準則,雖未表示承唐代這種清高類思想,但其精神是很為一致的。如將這種古琴音樂思想看成古琴音樂的正宗、主體,甚而強調為唯一法則,不能不說是對古琴藝術的極大誤解。
(四)曠逸類
文人琴中近於清高而意趣超然,沒有顯著的哀傷與消沉,而呈現某種熱情或自負,雖然時亦有感慨或不平,卻歸結於豁達和飄逸者,可以稱之為「曠逸」類。有的隱士於琴,并沒有出世之心,有時還有閑適之趣,也可歸之於曠逸類中。
王維的詩「竹里館」,歷來是最膾炙人口之作。這是一首具「曠逸」類琴心的典型:
獨坐幽篁裹,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林中獨自彈琴,不為傳達心情給他人,并且與豪情之長嘯交替。以琴自樂,且有豪氣,實甚曠遠而俊逸者。在王維的「酬張少府」詩中,更明顯的在琴中寄以曠遠之心:「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萬事不關心,不但功名利祿已無所感,喜思哀樂也可盡棄了。任吹解衣帶的松風與山月為琴心之伴,甚為瀟灑而飄逸。
李白的詩「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其二所含的曠逸之氣甚顯:
君起舞、日西夕、當年意氣不肯平。白發如絲嘆何益、琴奏龍門之絲桐,玉壺美酒清若空。摧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
詩人感於當年,意氣難平。但發已白,人已老,不必再有感嘆了。故而飲酒彈琴、一醉為是。這種一切已不在意的心緒,使得琴盡情、酒盡興的「摧弦拂柱與君飲」了。豪興之濃而令弦斷柱落、是欲摧任何可塞於心之事了。李白的「白毫子歌」所寫的是一位異人。超然豪邁,住在松下的云裏、吃石中之髓。李白慕此公之飲酒彈琴。但流霞杯飲酒、花間彈琴之後仍感此公不得親。一種高雅曠逸之氣存於詩人的思想之中:「余配白毫子,獨酌流霞杯。拂花弄琴坐青苔。綠蘿樹下春風來。…可得見,未得親,八公攜手五云去,空余桂樹愁殺人。」
李順的「題少府監李丞山池」自認是主人的知音,又以嵇康之琴來稱頌主人的清風。嵇康是竹林七賢中最有豪氣而飄逸者。被殺之際還要再彈「廣際散」。詩中所言中散琴,亦應含有此傲然逸氣:「……窗外王孫草,床頭中散琴。清風多仰慕,吾亦爾知音。」王績的「田家」三首其二,表現了他超然如入世外桃源的理想。雖然也以琴酒寄興,卻不是欣然歡愉之情,而是與世無爭的飄然曠逸之氣:
家住箕山下,門枕穎川濱,不知今有漢,唯言昔避秦。琴伴前庭月,酒勸後園春,自得林中士,何忝上皇人。
盧照鄰詩「于時春也慨然有江湖之志寄贈柳九隴」中寫的琴,在行萬里路中,書亦沉浸三十年,卻無游子的憂傷和文人的感慨。詩題明言有隱去之心的「江湖之志」,但并非孤獨之情,而是達觀飄逸之心所使:「提琴一萬里,負書三十年。」他的「首春貽京邑文士」寫出了他淡泊聲名,不慕權貴,縱覽古今,而以琴寄此情懷的曠逸之氣:「寂寂罷將迎,門無車馬聲。橫琴答山水,披卷閱公卿……」
晉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歸故鄉,以松菊為伴,飲酒賦詩,撫無弦琴,為唐人多所追慕。張循之的詩「送王汶宰江陰」本是友人作官赴任之時,詩人卻以清高曠逸之思寫道此去不過如陶淵明暫時為五斗米而已。所以其琴不在聲而在意。其意何在?顯然不是以縣令之職為喜、甚至是以縣令之職為憾了:「……讓酒非關病,援琴不在聲。應緣五斗米、數日滯淵明。」劉長卿的詩「過前安宜張明府郊居」也寫出了棄官歸鄉,寄逸興於琴中,類似陶淵明的超然之氣:「寂寥東郭外,白首一先生,解印孤琴在,移家五柳成。」官可不作,琴則不可離。李端的「晚春過夏侯校書值其沈醉戲贈」中,所寫的雖無得意氣,卻也是目無功名利祿而為琴客酒仙,入莊周化為蝴蝶之夢。甚是曠逸消遙:
……本是墻東隱,今為甕下仙。臥龍髯乍磔,棲蝶腹何便。阮籍供琴韻,陶潛余秫田。…
竹林七賢中,阮藉嵇康特別以琴格之風骨為後人所景仰。故「廣陵散」、「酒狂」在琴譜中與他們聯系在一起。他們琴心,具有超脫時俗世故的曠逸之境。朱灣的詩「七賢廟」有甚為鮮明的表達:
常慕晉高士,放心日沉冥。湛然對一壺、土木為我形。下馬訪陳跡,披榛諧荒庭。相看兩不言,猶謂醉未醒。長嘯或可擬,幽琴難再聽。同心不同世、空見蘚門青。
詩中之「幽琴」并非說琴有幽怨,而應是幽深。以嵇康阮籍之或放飲或長嘯,或縱談或鳴琴,都在不為其時所拘束。仰慕而慨嘆「幽琴難再聽」,乃是因感其琴中之逸氣不得復見。盧綸的詩「九日奉陪侍中宴白鶴樓」所寫出的琴,是在筵席中舉杯說劍之時,彈琴引鶴,以琴有曠逸之氣,可在此時奏之:
……玉筵秋令節、金鉞漢元動。說劍風生座,抽琴鶴遶云…
陳存的詩「丹陽作」(一作朱彬詩)寫出不拘小節的士人以琴為友而豪放曠逸的行止:「……暫入新豐市,猶聞舊酒香,抱琴沽一醉,盡日臥斜陽。」抱琴買醉而酣睡至暮,實非普通文人一般琴客之情趣可比。這種帶有狂放的超脫之行,表明了唐代之琴心實甚寬闊。劉禹錫的詩「罷郡歸洛陽閑居」中寫的琴心雖若欣然,但有淡泊動名之情寄於月下彈琴的曠逸之氣:「花間數杯酒,月下一張琴。開說功名事,依前惜寸陰。」張籍的「寄令狐賓客」寫出了離職於高位、怡然自得於琴友酒客之往還,琴心自有曠逸之氣:「勛名盡得國家傳,退狎琴僧與酒仙,還帶郡符經幾處,暫辭臺座已三年。…」詩寫琴僧、酒仙、在於去官後的灑脫。詩用狎字,有任性隨心之意,而不是在於以琴酒愉悅其情。
漢代著名文人司馬相如之以琴得卓文君,為千古久久艷慕。他以深情之琴對文君而甘為帝王所棄的文人風骨,為李賀所景仰:「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梁王輿武帝,棄之如斷梗」(「詠懷二首」其一。)元稹的詩「春晚寄楊十二兼呈趟八」所寫的琴、更為明顯的表達了曠逸之情「…傾尊就殘酌,舒卷續微吟。空際揚高蝶,風中聆素琴。庭廣備幽趣,復對商山岑。獨此愛時景,曠懷云外心。」詩中的意趣不同於只在脫離俗塵的清高,也非欣然愉悅之琴趣所限,而是充溢著曠遠飄逸之氣。風中所聽之琴即存此境。皮日休的「元魯山」,有琴酒寄情,但卻是淡泊生涯,耿直清正而脫離塵世之心:「……退歸舊隱來,斗酒入茅茨。雞黍匪家禽,琴樽常自怡。盡日一菜食,窮年一布衣。清似匣中鏡,直如琴上絲。世無用賢人、青山生白髭。…」素食布衣卻琴常彈酒常飲,其心不在娛悅而懷超然自負之情,自有曠逸之氣。護國的詩「題王班水亭」所寫的情趣與皮日休詩中之思想相近,也是以彈琴月下靜息田園為尚:湖上見秋色,曠然如爾懷。豈惟歡隴畝,兼亦外形骸。待月歸山寺,彈琴坐冥齋。布衣閑自貴,何用謁天階。文入之傲王侯賤功名思想,在唐詩中頗為多見。他們清高自負,毫不消沉,寄之於琴,曠逸脫俗。方干的詩「山中言事」把這種思想情緒寫的尤為鮮明:「倚枕亦吟行亦醉,臥吟行醉更何營。貧來猶有故琴在,者去不過新發生。…潛夫自有孤云侶,可要王侯知姓名。」詩中之人曠達之至,白發視為新生之物,有琴即不計貧。有孤云為友,王侯亦無所謂。此中特別寫出琴之不可無,足見琴乃其人高傲之心所在。黃滔的詩「贈鄭明府」中寫得一位在任之官的曠逸閑雅情趣:「庭羅衙使眼看山,真恐風流是謫仙」。雖然人在任上,調遣下屬,而心在山水。所以他「鳴琴一弄水潺湲」。此中之趣,不求太古之情、不寄隱者之心,既無孤者之懷,亦無哀傷之意。是在官不居勢,超然以對利錄,寄興於山水絲桐的曠逸者。徐紜的詩「送高起居之涇縣」是送居高位之友人,卻勉以「縣郭有佳境,干峰溪水西。」莫忘山水寄意。進而又示以「彈琴坐其中,世事吾不知。」雖有官職,亦應彈琴於山水間,不問世事,以詩人看來方為理想。這種不以失職為意的曠逸之心是很別致的。劉兼的詩「春宵」中,把范蠡和蘇秦的巨大政治成功看作不過一枕黃梁之夢。因而彈琴休憩并自戒莫入南柯:「 ……五湖范蠡才堪重,六印蘇秦道不同。再取素琴聊假寐,南柯一夢莫相通。」此中超越古代風云人物之心,以琴明之,其琴心甚具曠逸之氣。曠逸類的文人琴心中,還有些可以感受到正直勇毅之氣者,而如薛易簡「琴訣」中所講的「可以壯膽勇」,甚有特色。陳子昂的詩「送著作佐郎崔融等東征」的序中寫到在「投壺習射,搏奕觀兵」中奏起豪壯的音樂:「鏜金繞,戛瑤琴,歌易水之慷慨,奏闕山以徘徊。」詩可以有夸張和某些虛構,而序必不違其事。故此中之琴可以與金鐃并奏,而合之以歌「易水曲」及「關山月」,為東征之士壯別,亦琴心有豪俊之氣,而可以壯膽勇。孟郊的詩「與二三友秋宵會話清上人院」中更為直接寫出「一為鵾雞彈,再鼓壯士懷。」「壯士懷」當為其琴之氣度和意境所在。自是豪俊高曠之心的體現。此詩未寫所奏何曲。但自古已有的「廣陵散」、「易水歌」、「大梁吟」都是激昂之曲,可以壯膽勇以動壯士之情懷的。項斯的詩「送苗七求職」寫道:「獨眠秋夜琴聲急,未拜軍城劍色高。一苗公或為武人將求軍職,所以有劍氣在身。此詩寫送別以琴,正是與劍氣相配之豪俊氣所在。李賀為古代琴曲「走馬引」所作的詩,將曲中樗里牧恭為父報仇的剛毅氣概,寫的甚為鮮明。應是李賀知古之「走馬引」具豪俊之氣,寫此詩以彰:
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云。襄陽走馬客,意氣自生春。朝嫌劍光凈,暮嫌劍光冷,能持劍向人,不能持照身。
以琴歌寫劍氣,是其心中之琴可傅此中之神韻,是視琴有豪氣可寄者。
文人曠逸類之古琴音樂思想在於自得、自足、自信、自負、自傲。不以琴悅己,不以琴悅人,不以琴示情於人。神交天地,氣渺王侯,曠達超脫,悠然飄逸,有時甚至剛陽豪俊。於文人琴音樂思想中,甚有特色而可貴者。
(五)藝術類
文人琴的藝術類思想,是把琴作為音樂藝術來欣賞,而不是作為個人修養、社會風尚,國家理想和圣賢精神之所在。同時既寄托自己感情,又用以與人溝通思想。對於文人,此類思想主要是藝術愛好所在。如果他們自己彈琴,雖在於藝術享受,卻并不要求有琴師那樣的職業水準。如聽他人彈琴,重心也是在於從自己的欣賞中所得到的主觀感受,而不在意於彈者如何及彈琴者的藝術表現如何。
「全唐詩」中有為數不少的「琴曲歌辭」。這是一種文學體裁,但并不是為琴曲填詞或為琴歌作詞。即如唐人作「樂府」,并非為樂府歌唱所用。不同的是,琴曲歌辭主題都是用琴曲原本題目,所寫內容也都是在題目所示之中。雖然有的甚為明顯有唱詞性質,卻并非實際彈琴歌唱之用。因之,可以據琴曲歌詞考所寫之琴曲。從李季蘭的琴曲歌辭「三峽流泉」,可以看到此曲的洶涌澎湃氣勢和李季蘭對此曲的眷戀。這篇歌辭是文人聽後的感想,是表達了文人的藝術欣賞眼光和品味。她所欣賞的是琴所表達的生動形象和宏偉的氣勢,并喚起當年在巫峽時,聽巫峽之水的深刻記憶。她末寫演奏者是何等人物,也未寫演奏技巧的運用。全在其自己對藝術的感受:「直似當年夢中聽」。而且好像感到那洶涌的波濤「一時流入深閨裹」。更愿一聽再聽:「一彈既罷復一彈」,沉醉於藝術欣賞之中。
僧皎然所作的琴曲歌辭「風入松」,寫出了他聽此曲的感受,覺得令他心神清朗而勝過名曲「流波」、「懷陵」。繼而又感到曲中有感傷之意:「何人此時不得意,意苦弦悲聞客堂」。詩中也有對「風入松」藝術表現的欣賞:「寫得松間風斷續」,這是音樂起伏。「含少商兮點清徵」,是寫旋律的變化。「夜未央、曲何長」,可能是說「風入松」是一首大曲,也可能是指其曲意味的雋永。「金徽更促聲泱泱」,是寫音樂寬廣,感情深遠。此詩重心不在演奏上的表現,而在聽者的感受,正是文人把琴視為藝術來欣賞所得。
姚合的詩「武功縣中作三十首」其二十八中竟有「彈琴學鳥聲」的詩句。或許其時已有人在琴上作鳥聲的模擬。雖然琴曲模擬鳥聲只有「烏夜啼」和「平沙落雁」兩曲,但其它琴曲有時也有「水云聲」(「瀟湘水云」)拋錨聲(「秋江夜泊」)以及波濤、旋渦的模擬性表現(「流水」),乃是琴曲有時亦寫形寫聲。正是因其屬於藝術,方至有此。故而此詩寫及的「學鳥聲」,即使不是模擬,也是對鳴的表達,或與鳥鳴的呼應,是因其琴曲及琴心在於藝術。他的另一首詩「題河上亭」,又寫到「琴中有浪聲」,也是以琴對所感的外界的藝術表達。此琴中之浪聲,可以是琴之模擬滾滾波浪之聲,也可以是在河上亭中彈琴,而傳河流悠遠之勢、起伏之貌及閑雅之趣。是琴上音樂令其感有水流之境,也是用琴以藝術手法來表達人對水流的感覺。
司空圖在他的「書懷」,中對陶淵明的廣為傳頌的撫無弦琴,提出了疑問或是反詰:「……陶令若能兼不飲、無弦琴亦是沽名……」此處「若能」作「怎樣」、「怎能」解。即是說,陶淵明於酒深愛而又深解,卻不能只意會而不實飲,故此,兩句詩之意應為「陶令怎么能也不喝酒呢?那么他的撫無弦琴即可寫情,也只是搏取名聲而己。」反問的頗為有力。司空圖將琴作為藝術來看,音樂藝術沒有音樂是不能存在的,而弦樂器無弦自然也就無音可發。但如以琴為古玩,為工藝品,欣賞其造型或手工,亦可不必有弦。而且以琴為古賢者制作,可寄超然清高懷古之情的文人,只在把玩之中,或陳之幾上,或懸之壁間,即得其趣。當然這已然脫離了音樂的本身。故而也可以說「只作雅器已堪賞,無弦未必即沽名」。又或陶淵明能琴已久,心已深存琴的音樂情趣,撫之而不彈,亦可意會神享。能琴者停琴多時而心仍存者,并不少見。故陶令之於無弦琴,或是原本心中深有琴音琴趣,甚而深懷其藝術。
韋莊的詩「聽趙秀才彈琴」,寫的是一個尚未取得功名,也未得琴家之名的文人所彈的具有藝術性的琴曲,詩人也從趙秀才的演奏中,欣賞了多彩多姿的音樂形象。
滿匣冰泉咽又鳴。玉音閑淡入神清。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蜂簇野花吟細韻,蟬移高柳迸殘聲。不須更奏「幽蘭」曲,卓氏門前月正明。
詩中所寫的古琴音樂時而清雅,時而艷美。或如蜂吟,或如蟬鳴。起伏顯著,對比鮮明,野花高柳,欣然愉悅。詩人又引巫山雨、湘江水,既寫琴之音樂,又寫神女湘妃之情。因之詩末更風趣的寫出不必彈「幽蘭」也會引動卓文君之琴心而來奔。對趙秀才之琴的感人之藝術魅力,有著充份的欣賞和稱道。他未對所奏之曲為何曲加諸筆墨,也正是文人琴中藝術類的常規,而自別於藝術琴之音樂思想。
楊師道詩「侍宴賦得起坐彈鳴琴二首」(一作楊希道詩)是在皇帝的御宴上所作。詩題未講是應制或奉和,當是詩人自選之題,自定內客。應是實聽琴奏之作。
北林鵲夜飛,南軒月初進。調弦發清徵,蕩心褊祛吝。變作離鴻聲,還入「思歸引」。長嘆未終極,秋風飄素鬢。
其二
絲傳園客意,曲奏楚妃情。罕有知音者,空勞流水聲。
兩首詩中包括了「思歸引」、「楚妃嘆」這樣的藝術性、表情性鮮明的琴曲。詩中寫到鵲飛、月上、調弦,發聲,又加之引了藝術性琴曲之名,表明是實寫其事。這是帝王的文人生活中的藝術琴欣賞舉動。乃藝術琴之又一境況。
寶庠的詩「留守府酬皇甫曙侍御彈琴之什」是一首專寫文人琴中藝術表現者:
青瑣畫無塵,碧桐陰似水。高張朱弦琴,靜舉白玉指。洞簫又奏繁,玉磬一聲起。鶴驚風露中,泉飛雪云裹。泠泠分雅鄭,析析諧宮徵。座客無俗心,巢禽亦傾耳。衛國知有人,齊竽偶相齒。有時趨絳紗,盡日隨朱履。那令雜繁手,出假求焦尾。幾載遺正音,今朝自君始。
詩中寫出琴的演奏合之以簫,并有玉磬加入。這是唯一記錄了琴簫合奏的唐代詩作,或亦是關於琴簫合奏的最早記錄。詩中寫的琴雖也強調其雅,以別於鄭衛之俗之淫。但琴有生動的表現而又與「繁簫」相合,且未稱其懷古、出世、絕俗塵、淡無味。則可知仍是在欣賞琴的藝術。
白居易的詩多強調琴的清高古淡。是文人琴類給人印象最強者。然而此外白居易不但有頗強的欣然類之琴心寄之琴酒,也有深情之藝術琴思想見之於其詩:
聽彈湘妃怨
玉軫朱弦瑟瑟徽,吳娃徵調奏湘妃。分明曲裏愁云雨,似道蕭郎郎不歸。
在此詩中白居易不但寫出「湘妃怨」的「愁云雨」悲哀之情,而且詩人更聯想到彈琴的吳娃悲情發自「湘妃怨」,恰似對自己所愛之人的眷戀和懸念。這是白居易也承認琴之作為音樂而有藝術深情之一個力證。
孫氏的「聞琴」(一作「聽琴」)詩中也寫了「湘妃怨」的凄清之哀情在琴上的表達:「玉指朱弦軋復清,湘妃愁怨最難聽。初疑颯颯涼風勁,又似蕭蕭暮雨零。近比流泉來碧嶂,遠如玄鶴下青冥。夜深彈罷堪惆悵,露濕叢蘭月滿庭」。詩中寫琴聲如涼風勁吹,如暮雨飄灑,如泉水下瀉,如玄鶴降臨。聽「湘妃怨」所引起如此之多種不同感受,鮮明而富於變化,終於形成惆悵之情。乃是藝術性琴曲所引起的藝術感受。吳融的詩「風雨吟」寫出了一種悲愴的感情寄之於琴。是以琴來表達內心世界:「……有時驚事再咨嗟,因風因雨更憔悴。只有閑橫膝上琴,怨傷怨恨聊相寄。伯牙海上感滄溟,何似今朝風雨思」。以琴寄悲傷怨恨,是以琴可以表現這種濃烈的感情。詩人以伯牙海上移情時所生天風海濤之感,尚未及詩人橫琴膝上所生的「風雨思」,可知其琴中所深寄的怨傷怨恨,何等難以言表,是乃藝術性之所在。「全唐詩」中的鬼仙類為數不少。大約是當時野史小說中的詩歌。也應屬於唐代詩作,反映唐人思想意識。題為甄后所作的「與蕭曠冥會詩」,是這類詩中很有浪漫色彩的,其註甚似一篇小說:
太和處士蕭曠善琴,東游至洛水之上,見一美人,自稱洛浦神女。即甄后也。性好鼓琴,愿一聽君操。曠為之彈「別鶴」及「悲風」,後又召龍王織綃女傳觴敘語,各為詩而別。
此事或類豪門女眷的秘密出游而托神女與人私會。兩首詩所寫的都是以琴為傅情寄意之藝術:
其一甄后留別蕭曠
玉筋凝腮憶魏宮,朱弦一弄洗清風。明晨追賞應愁寂,沙渚煙消翠羽空。
此詩寫出了別離時的惆悵和對相逢之喜的留戀。詩中雖然寫出了「憶魏宮」,以切魏帝之后的身份,但如是豪門女眷私行,也可偽托為詩,以才其本貌。「朱弦一弄洗清風」,「翠羽空」寫別後的愁寂必定如此。詩中點出翠羽之帳明日成空,暗含兩人今宵已有帳中歡情,更顯其應是以琴為題的一則愛情故事。
其二、龍王織綃女所賦之詩
織綃泉底少歡娛,更勸蕭郎盡酒壺。愁見玉琴彈別鶴,又將清淚滴珍珠。
此織綃女的柔情更深於甄后。詩中也暗示已和蕭曠有歡情,所以悵憶龍宮沒有歡樂,以示與蕭曠相逢之歡。其勸酒呼為「蕭郎」,又不同於賓主之禮。織綃女聽了寫夫妻之離別的「別鶴操」,淚灑如珠,更非無深愛者所能如此。在此,三個人的濃情都托之以琴了。正是其藝術性所可寄者。
朱長文「琴史」記有唐代琴人多位,其中東臯子王績當是一位以琴為藝術的文人。他棄官而歸田於東阜。善琴而「加減舊弄作『水仙操』,為知音者賞」。說明他不但善琴,而且能作曲。方法是從傳統琴曲中取材。所作之曲為懂琴者所欣賞,證明他的創作是成功的。他并不是唯以主觀之心,為自己所玩,而不在意藝術高低。此處所寫「知音者」,應是懂音樂之人。如是指王績的好友,或欣賞其琴者,當寫「為其知音者賞」。是知王績之作「水仙操」乃是以琴為藝術的創作。「琴史」還記載有文人於琴特別精心而又有藝術氣者,如盧藏用,「於琴奕用思尤精」。還有李勉,曾為宰相而能制琴。韓皐也是居高位之官而能琴,甚重琴曲中藝術性極強的「廣陵散」:「聞鼓琴至止息,嘆曰,美哉嵇康之為是曲也。」他對「廣陵散」的解釋,雖然主觀以至牽強附會,但卻對「廣陵散」毫無否定或貶低之意。再有孤獨&&憲公,文章名於一代,好琴。直至晚年有目疾而不求治,以為有利於強其聽而益於琴。如琴之在於清高之平淡無味,不在於藝術,則不必求耳力之強,更不必損目力以求耳力。蕭祐曾為彭州刺史,他作過琴調,其中有「小胡笳」之引子,「世稱其妙」》丞相呂夷簡在詩裹寫道他和蕭祐都為琴曲「胡笳」的深情所感動:「行年七十彈『秋思』、始覺『胡笳』兒女情。世上何人會此意,蒙陽太守是同聲」。詩中寫他七十歲時彈「秋思」才領會到「胡笳」中蔡文姬悲哀凄切心情。這應是「秋思」的蕭索凄清之感令他理解塞外的異域悲聲。進而感受到「胡笳」的傷怨。總之呂夷簡和蕭祐是在欣賞「胡笳」的感人的藝術中,取得的共鳴。
唐代古琴音樂思想中的藝術琴和文人琴中的藝術類,都在於以琴為音樂藝術。這兩方面的音樂思想,令我們可以感知唐代古琴音樂思想中的藝術觀,乃是唐代古琴音樂的重心所在。
(六)圣賢類
文人琴雖然多是在於藝術欣賞,溝通感情,寄托思想,悅性清心。但以琴追懷圣人,仰慕先賢,修身治世,也常被許多忠君勤力的官員愛國愛民的文人視為最高境界,最大功用。在這種思想之下,琴已不是一般音樂的存在,而是神圣的理想之國、清明之治的象徵。也有很小部分反映在朝廷郊廟典禮儀式中。
文王是中國古代著名圣君,曾被拘禁於羑里,古有琴曲「拘幽操」韓愈為之撰詞:
目揜揜兮其凝其盲,耳肅肅兮聽不聞聲。朝不日出兮夜不見月與星。有知無知兮為死為生。嗚呼臣罪嘗誅兮天王圣明。
詞中寫詩人懷文王被拘之苦,是其崇敬之心所在。他的另一首琴曲歌辭「越裳操」,稱頌了越裳向周朝獻白雉以稱臣的明君之治:「四海即均,越裳是臣」。在他作的「岐山操」中也表了對周代先人偉跡的崇敬:「我家于豳,自我先公。伊我承緒,敢有不同」。以及對勇士守疆土的豪壯的頌歌:「今狄之人,將我土疆,民為我戰,誰使死傷」。韓愈在「將歸操」中寫孔子的仁厚之心:「我濟而悔兮將安歸尤。歸乎歸乎,無與石斗兮無於龍求」他寫的「龜山操」懷念稱頌了孔子的王道仁治理想。
袁郎的詩「和洗椽登城南坡望京邑」在贊美著太平盛世「帝京何&&郁郁,佳氣乃蔥蔥。」和企慕賢者於琴瑟的心境:「思賢聽琴瑟」。許敬宗的「奉和初春登樓即目應詔」是應皇帝之命所寫,詩的中心是在歌頌圣君的天下大治:「琴上凱風清」。歌頌當世君主,有時比之古圣,有時直接頌之。也是文人琴中圣賢類的一型。虞世南的「奉和幸江都應詔」與許敬宗的詩境相近,在於稱頌當代君主的圣明:「虞琴起歌詠,漠筑動巴諭。」是說琴上如虞之大治以歌「南風」,頌喻甚高。李迥秀在其「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中,也以虞舜薰風之琴來稱頌皇帝「手舞足蹈方無已,萬年千歲奉薰琴。」張濯的詩「題舜帝廟」因風想琴曲,頌圣治:「向晚風來庭下柏,猶疑琴曲韻南薰。」可見頌圣人之德,琴之「薰風」曲成為有特別象徵性之代表。
楊炯的詩「和劉長史答十九兄」中表明了愿效先輩忠臣以報答皇帝的赤心:「耿介酬天了,危言敷賊臣。」并且還愿如楚囤琴師鍾儀,人雖被擄,而琴音仍懷故國。又愿如蘇武高風亮節,不為敵辱:「鍾儀琴未奏,蘇武節猶新。」然而以亡國之典來喻己之忠,頗不吉,故而詩中寫為「琴未奏」,乃是未在異國作囚徒之奏,用其典只在鍾儀之忠心。張說的詩「徐高御挽歌」將友人的政績比如孔子弟子子路之治蒲縣,晉卓茂之治密縣,而鳴琴追摹:「蒲密遙干載,鳴琴始一追。」劉長卿的詩:「送宇文遷明府赴洪州張觀追攝豐城令」中,對兩位友人的赴任,以古賢者宓賤彈琴而使單父大治相勉:「宓賤之官獨抱琴。」琴是賢者用以治世之器了。
高適則更直接寫詩緬懷宓賤鳴琴治縣之賢:
宓公琴臺詩三首
甲申歲適登子賤琴臺賦詩三。首章懷宓公之德,干祀不朽。次章美太守李公能嗣子賤之政,再造琴臺。
末章多邑宰崔公能繼子賤之理。
宓子昔為政,鳴琴登此臺。琴和人亦閑,千載稱其才。臨眺忽凄愴,人琴安在哉。悠悠此天壤,唯有頌聲來,邦伯感遺事,慨然建琴堂,乃知靜者心,千載猶相望。入室想其人。出門何茫茫。唯見白云合,東臨鄒魯鄉。
皤皤邑中老,自夸邑中理。何必升君堂,然後知君美。開門無犬吠,早臥常晏起。昔人不忍欺,令我還復爾。
這三首詩從三個方面對古賢者以琴理政加以歌頌。既有先賢又有後繼。其中心都在於琴統人心而和:「琴和人亦閑。」這這也是詩作者對於宓賤鳴琴而令單父治的理解。所以第二章也說太守李公所具有的「靜者心」。「靜」、「和」相近相類,也許就是仁政的基礎,也許又是仁政的結果。仁慈,仁愛,是孔子的重要思想,子賤用以理政而成功,為千秋秉政者所追懷。圣賢琴的意義,大約主要是在於利國利民的理想了。高適敬宓賤的鳴琴而治,所以在他的「宋中十首」其九中寫道:「常愛宓子賤,鳴琴能自親,邑中靜無事,豈不由其身。」杜甫的詩「贈裴南部」中也用子賤之琴來稱道裴公「塵滿萊蕪甑,堂橫單父琴。」美其清正廉明。郎士光的「送長沙韋明府」詩中也以「遙知訟堂襄,佳政在鳴琴。」贊他承先賢子賤之德。唐詩中以子賤鳴琴治縣其政清明為頌為勉之作還多,此不贅言。
李白的詩中也有以圣賢之德存於琴而頌之詩,「送楊少府赴選」以「南風」之琴來寫其時的政治清君主圣,而預祝其前往定可如伯牙得知音而得入選用世。此詩寫琴既在頌圣,又在懷賢:「大國置衡鏡,準平天地心……。吾君詠南風,袞冕彈鳴琴。時泰多英士,京國會纓簪。…流水非鄭曲,前行遇知音。」
元稹在他的「桐花」詩中更藉梧桐斷琴而頌圣賢,辨雅鄭,闡發圣賢琴的至高境界:
……滿院青苔地,一樹蓮花簪。自開還自落,暗芳終暗沉,爾生不得所,我愿裁為琴。安置君王側,調和元首音,安問宮徽角,先辨稚鄭淫。宮弦春似君,君若春日臨。商弦廉似臣,臣作旱天霖。人安角聲暢,入困門不任。羽以類萬物,襖物神不飲。徵以節百事,奉事罔不欽。五者茍不亂,天命乃可忱。君若問孝理,彈作梁山吟。君若事宗廟,附合以球琳。…君若侈臺殿,雍門可沾襟。君若傲賢雋,鹿鳴有食芩。
……君聞薰風操,志氣在愔愔。…北里當絕聽,禍莫大於婬。南風茍不競,無往遣之擒。…天子既穆穆,群材亦森森。…和氣浹寰海,易若溉蹄岑。改張乃可鼓,此語無古今。非琴獨能爾,事有諭因緘。
感爾桐花意,閑怨杏難禁。待我持斤斧,置君為大琛。
全詩以裁桐為琴以訴音樂政事相輔以彰的理想。以琴調君、臣、民、事、物。以琴勸君主致孝、禮賢、戒奢侈、忠祖先、用心治國、并琴上有相配之「梁山吟」、「鹿鳴操」、「南風」,以及雍門周對孟嘗君之說,以亡國之危警之。可以說,元稹此詩中圣賢琴心,精微周到,而充份的得到表達。
白行簡的詩「夫子鼓琴得其人」,寫孔子向師襄學琴,逐步認識琴中所寫的圣君文王:
宣父窮玄奧,師襄授素琴。稍殊流水引,全辨圣人心。慕德聲逾感,懷人意自深。泠泠傳妙手,摵摵振空林。促調清風至,操弦白日沉。曲終情不盡,千古仰知音。
寫孔子學琴在於認識圣人之心。所以不同於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相知之旨。圣人之德在琴,是愈感知愈覺得廣大悠遠。對圣人的懷念,則愈感知愈覺得深厚崇高。因之學會「文王操」乃知文王,其情傳千古不絕。這首詩所表達的圣賢之琴,乃是在孔子學琴中寫出,更加倍虔誠。
但是圣賢之琴也會因其高古深邃而不為時人所知,不為時人所愛。于武陵的詩「匣中琴」(又見於唐末進士于鄴詩集)所寫的圣賢琴,即是作為不合時宜之古音不為人喜而生感慨:
世人無正心,蟲網匣中琴。何以經時癈,非為娛耳音。獨令高韻在,誰感隙塵深。應是南風曲,聲聲不合今。
唐人寫詩感慨知音少之琴時,多是嘆為琴的冷清、平淡之古調不為時人所好。嘆為時人好俗樂之悅耳而不能知古曲之深奧。唯獨此詩以圣賢琴曲之「南風」因不合時宜而不為人好,以至琴為塵所掩。也許我們可以相信,去唐甚遠的圣賢思想所在的古曲,已不易為時人所理解。
李希言的文「對學琴不進判」中講到琴是圣人之制:「惰惜琴德,先圣所營。」而用以責不努力學琴的學生。在李夷亮的「南風之薰賦」中寫到「伊昔虞帝君臨、憂勞是切,將納隍為己任。垂大訓於前烈、援琴寫操、知庶政之惟和。」顯示了虞帝治天下而用琴的意義所在。李方叔也有「南風之薰賦」,說「薰風」是「養人順圣」之用,也就是說利人民之生息、助君王之德政,則又不只是解民之慍了。所以大治之天下則是「歌祖德而庶事用康,諧舜樂而鳴琴不撤」了。
韓愈在「上已日燕太學聽彈琴序」記述了太學之十多位儒官的宴會上,聽一位儒生彈奏歌頌圣賢之曲,追夏、商、周三代之遺音,悟上古圣人之德的特別集會。與會者:
……歌風雅之古辭,斥夷狄之新聲。褒衣危冠,與與如也。有一儒生、魁然其形。抱琴而來。歷階以升。
坐於尊組之南。鼓虞代之「南風」,賡以文王宣王之操。憂游夷愉、廣厚高明。追三代之遺音、想舞雩之詠嘆。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所得也。武公於是作歌詩而美之,命屬官咸作之。命四門博士昌黎韓愈序之此會中奏一系列圣賢之曲、以至於日暮方畢。而且人人作詩以記之以美之。乃是在於懷上古圣君之德三代洽世之盛。這次集會是圣賢琴的一個隆重展現和宣示。諸儒官虔誠之極,「皆充然若有所得」了。
蔣防的「舜琴歌南風賦」寫舜帝彈琴而奏「薰風」之曲。得以「厚風俗、和神人、正父子、明君臣。三才所以交,百姓所以親。」并引「南風」歌詞:「南風之薰兮以阜吾之民。」進而解釋琴上的各音說:「角之音兮和而治。商之音兮廉而恥。徵之音兮正而始。」以每一個音可以表達一種思想或意境是不可能的。所以這裹的「角之音」、「商之音」、「徵之音」應解釋為「角調」、「商調」、「徵調」。調式或可以有某種屬性,在具體運用中,或者表達某種思想情緒最為洽當。蔣防甚有感想的說諸音「皆可以敘九功,康百揆。琴之聲兮既如此,歌之聲兮復如是」。更贊嘆道:「是知盡善之樂,非圣人兮熟作。」他認為古圣君的琴中至美至高至尊至要者,是無復加於舜之「南風」之上了。
由此可見圣賢琴在文人的古琴音樂思想中,雖然并不是主要的思想狀態,也不是經常用以律己匡人。但每一涉及,都被放在最尊之位。這主要是一種古老的正統信念。它所具有的更多的,是政治性,與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相一致。是懷有政治抱負的文人要在琴上體現的崇高理想。
(七)仙家類
文人琴中的仙家類是文人以琴寄托得道登仙理想,或以琴表現理想中的仙境,或寫仙人道士以琴寄性。這是琴與仙家思想相結合的音樂現象。在唐詩中為數甚少,但自有特性。
沈佺期的詩「哭道士劉得無」是悼念道士的亡故。此道士生前有殊榮,得國人敬重、皇帝愛惜。但卻并未成仙、長生,也未羽化飛升,而是如常人一般死亡。然而競又未損絲毫他在人們心中之仙氣。詩寫道:「……吐甲龍應出,街符鳥自歸。國人思負局,天子惜披衣。花月留丹洞,琴笙下翠微。嗟來子桑扈,爾獨返於幾。」沈佺期在詩中寫出劉道士所居丹洞,花月為友,琴笙為伴,有如仙境,是琴為仙家所愛所用者。儲光羲的詩「升天行貽盧六健」正面抒寫了道家的理想:
真人居閬風,時奏清商音。聽者即王母,泠泠和瑟琴。坐對三花枝,行隨五云陰。天長昆侖小,日久蓬萊深。…
所寫的是已在神仙之「閬風」山而彈琴鼓瑟,引得王母來聽。坐有奇花,行有祥云。其中,以琴瑟為王母所賞是重要之筆,表示其仙位之高。此琴在仙家思想之中,其重甚明。王昌齡的詩「靜法師東齊」中,寫出了琴是仙家更不可少的修道所伴者:「筑室在人境、遂得真隱情。…琴書全雅道,視聽已無生。閉戶脫三界,白云虛自盈」。這位法師不住深山洞府,而在城市。能在塵世而得全其道,得真隱,則是有琴書為用。書應是仙家之書,琴亦應屬仙家之思所寄。因之才能在人境而脫三界。常建的詩「張山人彈琴」,所寫的更加充份表達了仙家琴的神奇意境君去芳草綠,西峰彈玉琴。豈維丘中賞,兼得清煩襟。朝從山口還,出嶺聞清音。了然云霞氣,照見天地心。玄鶴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和商聲,又聽「飛龍吟」。稍覺此身妄,漸知仙事深。其將鏈金鼎,永矣投吾簪。
此詩專寫道士彈琴。所感受的,也全是從仙家得道的角度欣賞所得。所彈之曲不但作為欣賞,而且用以洗盡塵世的雜慮:「煩襟」。「在嶺聞清音」是寫其琴音遠遠即可聽到,已不同凡響,而又有云霞之氣,并進而寫出洞察天地之心。繼之山人又彈「飛龍吟」,乃是道家精神所寄者,以至令詩人顥拋棄功名,永遠追隨。此中琴之仙家思想甚重矣。
李白有琴曲歌辭「飛龍引」兩首,都是寫仙家的理想境界。以此與常建的「張山人彈琴」相對照,可知琴曲「飛龍吟」亦即「飛龍引」:
其一、
黃帝鑄鼎於荊山,鏈丹砂,丹砂成黃金。騎龍飛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宮中彩女顏如花,飄然揮手凌紫霞。從風縱體登鑾車。侍軒轅,遨游青天中,其樂不可言。
其二、
鼎湖之水清且閑,軒轅去時有弓劍,古琴傳道留其間。後宮嬋娟多花顏,乘鸞飛煙亦不還。騎龍攀天造天關。造天關,聞天語,長云河車載玉女。載玉女,遇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後天而老凋三光。下視瑤池見王母,蛾眉蕭颯如秋霜。
李白的兩首「飛龍引」所寫都是天上仙人活動的美好情景。正是慕道者所夢寐以求的。因此這一曲在琴上奏出,也令聽者,更令道家追隨者所神馳。這應是典型的仙家琴。李白在「古風」第五十五首中寫了世人沉迷黃金美女之後,又有「安識紫霞客,瑤臺鳴素琴。」之句,表明他自己的仙家理想中,以瑤臺撫琴為至高之境,這也是仙家琴之一種。李白在他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寫的琴更是引入仙境的靈寶了:「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而且又有所感:「遙見仙人彩云裹,手把芙蓉朝玉京。」仙家之琴更與仙家的修行相結合了。
顏真卿的「刻劉道士詩因而繼作」寫出他所敬重的道士的仙家尊榮:「不到來西寺,于今五十春。…劍池穿萬仞,盤石坐千人。金氣騰為虎,琴臺化若神。登壇仰一生,舍宅欺峋岷。」五十年後再到道士修煉之地,已是千人來趨了。而且靈氣騰空,琴臺有神,乃是仙家之琴在詩人之心頗重。姚係的詩:「五老峰大明觀贈隱者」寫出了一位「頗覺鸞鶴邇,忽為煙霞飛。」若有仙氣的在道觀中隱居的故人。而與其「默會琴心微。」以琴通精微之感,應是在仙家琴中的共鳴。元稹的詩「周先生」所寫的也是一位修道者,他的琴對於他的道亦頗重要,可以有助於神力的形成:「希夷周先生、燒香調琴心,神力盈三千,誰能遣黃金。」「調琴心」也可以看作是以琴調其心神,因為接下去是寫他道成之時的「神力盈三千」,而且已具煉金之術。是琴已參於其道之成。李群玉的詩「將游羅浮登廣陵楞伽臺別羽客」中,寫了對道家的這個第七洞天所在的羅浮山的神奇幻想:「趨來羅浮巔,披云煉瓊液。」而把琴以追尋:「吾將抱瑤琴,絕境縱所遭。」也是仙家琴所寄的仙家理想。
唐詩中常有寫僧人彈琴者,但多為藝術欣賞。時有清高曠逸之氣,但難得見與佛家思想精神有關成份在其中。賈島的「贈智朗禪師」,寫此僧「解聽無弄琴」或有些玄妙意味。應不是喻其懷陶淵明之清高隱逸之情所寄的「無 弦琴」:
……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解聽無弄琴,不禮有身佛…
這是一位深有道行的僧人,已與山近而相合。其入靜如塔,心境之高對塑像及得道僧一類的「有身佛」視之如無。同樣之境,可以解琴外之境。是其已在無聲無形不生不減之中。此詩寫禪師的仙家類琴心是十分難得者。
仙家於琴直接和修行及理想有關者之外,也有未明寫其琴心在於道,又未明寫其琴在於休憩或愉悅者,應是在於仙家修煉之余的意志涵養。例如李中的「贈王道者」寫他修行之深「功就不看丹竃火,性閑時拂玉琴塵。仙家變化誰能測,只恐洪崖是此身。」這裹的琴,是在修道煉丹之余,閑時所彈。亦仙家生涯中之一種閑情所寄。他的另一首詩「貽廬山清溪觀王尊師」中,所寫的琴也與此相類:「采藥每尋巖徑遠,彈琴常到月輪低。」也是在修煉之外。
許多寫聽山人、道士彈琴之詩,明寫所彈為藝術性琴曲者,乃是屬於藝術欣賞或友人之間清高雅集。所體現之琴心自亦不屬文人琴的「仙家」類了。
文章來源:華音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