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辯題
劉勰在他為《文心雕龍》所寫的序言《序志》篇,對其書名做了這樣的解釋:“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何謂“雕龍”?漢代以來,多以“雕龍”二字比喻文章華美辭采綺靡,《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有“談天衍,雕龍奭”,劉向《別錄》曰:“騶奭修衍之文,飾若雕鏤龍文,故曰‘雕龍’。”
關于書名取“文心雕龍”的意義,詹锳先生于《文心雕龍義證·序志第五十》言:“他的書所以取名‘雕龍’,是因為自古以來的好文章都是經雕飾而成的,像龍文一樣雅麗。但這種雕飾是順乎自然的,哪里像騶奭那樣寫文章,像雕鏤龍文一樣費勁,致使群眾稱他為‘雕龍奭’呢!這說明劉勰主張寫文章要用心思表現出自然之美,而不要雕琢過分。這是針對當時的文風而發(fā)的?!?;吳林伯先生之《文心雕龍義疏》觀點亦類似:“按以上言本書命名之義,說《文心》是講怎樣用心作文的書……顯然,作文既要用心,就得如雕刻龍紋一般,可也不能象鄒爽那樣過分,這是在影射形式主義的‘雕蟲篆刻’”;而李澤厚、劉綱紀的《中國美學史·魏晉南北朝篇》則從美學的角度認為,“文心”就是“文藝家創(chuàng)造藝術美的‘心’”,“雕龍”則是“進行審美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主體的心靈活動的產物”;此外,亦有人將“文心雕龍”簡單地定義為“文章寫作精義”。然而,我們對《文心雕龍》的整體思想進行深入分析可知,“文心”并不是指“怎樣用心寫文章”,也不是純藝術的“審美修養(yǎng)”和“創(chuàng)造才能”;“雕龍”也不是“影射雕琢過分的形式主義”,“文心”和“雕龍”合起來更不僅僅是一本教人如何寫文章的“寫作指南”。
牟世金先生在解釋“文心”時說道,“這部書所以稱為‘文心’,因為是說明在寫作文章時的用心的”。請注意牟世金先生先生說的是“用心”兩個字,劉勰在《序志》中也是這樣寫的:“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劉勰所說的“為文之用心”是什么呢?劉勰在后面給我了答案:“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這也就是儒家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宋·周敦頤《通書·文辭》:“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思想的體現,劉勰認為“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雖然在南朝時期的“佛儒之爭”中,劉勰的思想是佛儒并尊的,他在《滅惑論》中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經典由權,故孔釋教殊而道契;解同由妙,故梵漢語隔而化道”(《全梁文·滅惑論》),但是強烈的入仕渴求,使劉勰在骨子里更為接近儒家正統(tǒng)思想。他在《程器》一章里這樣抒發(fā)了自己的抱負:“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fā)揮事業(yè),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干;攡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薄T凇段男牡颀垺返拈_篇四論可以看出他對儒家典籍《易傳》的推崇,并多處表達自己的儒家正道的立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子政論文,必征于圣;稚圭勸學,必宗于經”、“楚艷漢侈,流弊不還,正末歸本,不其懿歟”、“經顯,圣訓也;緯隱,神教也”。因此,儒家正道的思想是劉勰“文心雕龍”之“文心”之所在,文章只有在“本乎道,師乎圣”的基礎上才能談論“雕龍”。
而關于“雕龍”是和“雕蟲”的概念相對立的。漢揚雄在《法言·吾子》中說道:“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爾曰:壯夫不為也”。梁朝裴子野則做了《雕蟲論》抨擊彌尚麗靡、堆砌詞藻的齊梁文風,將“無被于管弦,非止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云,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的文章斥為“亂代之徵”。齊梁時期的文壇存在這激烈的古今新舊之爭,裴子野是力主復古一派的主將,他的雕蟲論力斥“新變”一派的“擯落六藝,吟詠情性”為“淫文破典”(唐·杜佑《通典·卷十六〈選舉四·雜議論上〉》)是“雕蟲”之作,將會導致喪邦亡國的嚴重后果,力主文章應當“彰君子之志,勸美懲惡,王化本焉”(唐·杜佑《通典·卷十六〈選舉四·雜議論上〉》)。而崇尚“新變“一派的則以當時的齊梁新貴、王室貴族為主,從宋初的”永明體”而至梁簡文帝的“宮體詩”,形成了“轉拘聲韻,彌尚麗靡”(《梁書·庾肩吾傳》)的美學風尚,反對“典正可采,酷不入情”(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了無篇什之美”(蕭綱《與湘東王書》)的古板說教文章,宣言“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追求“吟詠情性”(蕭綱《與湘東王書》)“情靈搖蕩”(蕭繹《金樓子·立言篇》)的審美藝術體驗。激烈的古今新舊之爭不可避免地影響著劉勰的創(chuàng)作,對于“復古”和“新變”之爭,劉勰則是辯證地采取了“擘肌分理,唯務折衷”的態(tài)度,劉勰在他的《文心雕龍》說道,“圣賢書辭,總稱文采,非采而何?”又說“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劉勰在他的作品中始終強調文章既要雅正莊重合乎圣賢之道,又要有鏤心織辭的雕琢,要即“麗”且“則”(揚雄《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要以精美華麗、精心雕琢的“龍”,來承載和宣揚“文之為德”“訓深稽古”的“文心”。
“文心”即是“龍心”,“雕龍”即是“雕文”。沒有心的龍是沒有生命的死龍;“氣無奇類,文乏異彩”的文章是令人“昏睡耳目”的“碌碌麗辭”。這就是劉勰以“文心雕龍”為名的“微言大義”。
2009.3.2于山月小筑
參考文獻:
吳林伯 《文心雕龍義疏》 武漢大學出版社 2002年
詹 瑛 《文心雕龍義證》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
李澤厚 劉綱紀 《中國美學史·魏晉南北朝篇》 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9年
陸侃如 牟世金 《文心雕龍》 齊魯書社 1981年
詹福瑞 《走向世俗——南朝詩歌思潮》 白花文藝出版社 1995
王元化 《文心雕龍講疏》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4年
王元化 《清園近作集》 文匯出版社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