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隱詩拾遺

　　在撰寫《東方理學宗祖，淑世儒林楷模》一文時，我曾查閱了一些中國文獻中的有關圃隱資料。由于當時時間緊迫，文章中，我只引用了錢謙益編《列朝詩集》內鄭夢周“小傳”中的一小段文字，同時還提了一下朱彝尊編的《明詩綜》，說其中也選有圃隱詩。而對這兩部詩集中所選的圃隱詩則沒有來得及與韓國“迎日鄭氏圃隱公派宗約院”編輯發行的《圃隱鄭先生文集》作仔細地比勘。文章交出后，回頭來再次對這兩部詩集中選錄的圃隱詩作一番細細地研究，驚喜地發現，其中竟有六首詩是《圃隱鄭先生文集》中沒有收錄的。此外，有八首詩的文字亦與《文集》有異。于是決定把這些詩以及有關的資料抄錄出來，供研究者參考。

　　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閏集”中，選錄了圃隱詩十六首，也是選入該集的朝鮮署名作者中，錄詩最多的一位。朱彝尊編的《明詩綜》卷九十四，選錄了圃隱詩三首，與《列朝詩集》全重，只有詩中個別字不同。兩位編者都說，他們所選的高麗、朝鮮詩都是從吳明濟（子魚）編的《朝鮮詩選》中選出來的。《列朝詩集》征引了《朝鮮詩選序》，文曰：“萬歷丁酉（1597）之歲，司馬公贊畫東援朝鮮，明濟以客從。……及抵王京，館于許氏，伯仲三人，曰篈、曰筬、曰筠，以文鳴東海。筠敏甚，能誦東詩數百篇，復得其妹氏（許景樊，字蘭雪）詩二百篇，而尹判書根壽亦多搜殘編，所積盈篋。己亥（1599），余自長安，復征朝鮮。館于李氏，朝鮮議政德馨也，雅善詩文，益請搜諸名人集，自新羅至今朝鮮，共百余家。披覽之，凡兩月，得佳詩若干篇類而書之。”可惜我沒能找到吳明濟編的《朝鮮詩選》，所以只能據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中選錄的圃隱詩來研究。

　　經比勘，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中選錄的十六首圃隱詩中，有六首不見于《圃隱鄭先生文集》。這六首詩是：

　　《皇州》

　　鳳閣祥光動曉螭，漢庭歌徹大風詩，山河帶蠣徐丞相，天地經綸李太師。駙馬林池春爛漫，國公臺榭月參差，始知圣澤深無限，共享升平萬世朝。

　　《感遇（四首）》（《明詩綜》選入了其中的第四首）

　　北風何慘裂，吹折松與析，溟海亦震蕩，魚龍失其宅。天地將窮閉，圣賢徒嘆息，黃虞邈難逮，行矣西山客。

　　西山何所有，深谷多芳薇，采采者誰子，叔齊與伯夷。食栗良可恥，采薇非為饑，姬氏除暴亂，八百會不期。天下皆稱圣，斯人獨是非，高節凜千祀，綱常以扶持。

　　淳風去已遠，世道日幽昧，征伐降殷周，祥麟竟遇害。鳳凰化雞鶩，蘭蕙為蕭艾，嗟哉孔與孟，天意屢顛沛。時運既如此，生民復何賴！

　　人心如云雨，翻覆忽（《明詩綜》作“在”）須臾，素絲變其色，安能復其初。啞啞群飛鳥，集我田中廬，雌雄竟莫辨，泣涕空欷歔。

　　《偶題》（《時詩綜》亦選入了此詩）

　　赤葉明村徑，清泉漱竹根。地偏車馬少，山氣自黃昏。

　　《皇州》一詩，看來是夢周出使明朝的作品。《感遇（四首）》則是感嘆國事，抒發心志的作品。《列朝詩集》編者在這四首詩下首一按語，說：“高麗辛轘王淫而不德，侍中李成桂有異志，夢周一國之重臣，憂權之下移，悲而歌之，其志遠矣。”確實，在這四首“感遇”詩中，充分表達了夢周重節義的思想和精神，乃是他日后忠義殉節的自我寫照。而《偶題》卻是一首清新幽雅，充滿畫意的詩。這六首詩，特別是四首“感遇”詩，對研究圃隱詩及其思想精神是有重要價值的。

　　選入《列朝詩集》中的其余十首詩，除《贈日本僧永茂》（《圃隱鄭先生文集》第87頁中題作《贈巖房日本僧永茂（其二）》）與《客中行》（《圃隱鄭先生文集》第99頁中題作《乘舟別京》）兩首文字完全相同外，剩下的八首在文字上都有所不同，且其所不同的文字多有優于《文集》本者，對研究圃隱詩有很高的參考價值。以下順序錄出。為節省篇幅，此處只錄《列朝詩集》的詩文，其中凡與《文集》本不同的文字，均用線畫出，以便讀者對勘。

　　《江南柳》（《文集》第64頁）

　　江南柳，江南柳，春風裊裊黃金絲。江南柳色年年好，江南行客歸何時，蒼海茫茫波萬丈，鄉關遠在天之涯。天涯之人日夜望，歸舟坐對落花空，長嘆但識相思苦，那識行人行路難。人生莫作遠游客，少年兩鬢如霜白。

　　（按，“歸舟坐對落花空，長嘆但識相思苦”句，《文集》作“歸舟坐對落花，空長嘆，空長嘆但識相思苦”有誤。）

　　《聞雁》（《文集》第97頁）

　　行旅忽聞雁，仰看天宇清，數聲和月落，一點入云橫。錦字回燕塞，新愁滿洛城，疏燈孤館夜，何限故國情。

　　《旅懷（二首，時使日本）》（《文集》第67頁題作《奉使日本作》之“其四”“其三”。《明詩綜》選入了其中的第二首）

　　生平南與北，心事轉蹉跎，故國西海岸，孤舟天一涯。梅窗春色早，板屋雨聲多，獨坐消長日，那堪苦憶家。

　　水國春光（《明詩綜》作“先”）動，天涯客未歸，草連千里綠，月共故鄉明。游說黃金盡，思歸白發生，男兒四方志，不獨為功名。

　　《使日本》（《文集》第67頁題作《奉使日本作》之“其六”）

　　使節偏驚物侯新，異鄉蹤跡任浮沉，張騫槎上天連海，徐福祠前草自春。眼為感時垂淚易，身緣許國遠游頻，故園幾樹垂楊柳，應向東風待主人。

　　《望景樓》（《文集》第92頁題作《登全州望景臺》）

　　百尺樓高石徑橫，秋光一望不勝情，春山隱約扶余國，黃葉紛紜百濟城。九月西風寒客袂，百年俠骨誤書生，天涯日沒浮云合，回首依依望玉京。

　　《舟中》（《文集》第51頁題作《舟中夜興》）

　　湖水澄澄一鏡明，舟中宿客不勝情。悄然夜半微風起，千里菰蒲作雨聲。

　　《征婦吟》（《文集》第61頁題作《征婦怨》“其二”）

　　織罷回文錦字新，題封寄遠恨無因。相逢空有遼陽客，每向津頭問路人。

　　同時值得一提的是，錢謙益與朱彝尊都對鄭夢周的性理學、經濟事功和節義精神等，在他們所編寫的作者小傳中大加表彰。錢謙益更是通過辨正史實，為鄭夢周洗去朝鮮史臣所加給他的種種不實之辭。所以他寫的《守門下侍中鄭夢周》小傳，實為研究鄭夢周的重要參考資料。我在論文中因篇幅關系，僅摘引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現錄出全文如下：

　　《列朝詩集·閏集》《守門下侍中鄭夢周》

　　夢周，高麗迎日人。為人豪邁絕倫，負忠孝大節。詩文跌放峻潔，精研性理之學。李穡為大司成，選為學官。經書至東方只朱子集注，夢周講論辨難，縱橫引據，往往超出其表，穡嘆服曰：“此東方理學之祖也。”親喪，廬墓三年，東國之俗為之一變。洪武七年，恭愍王顓被弒，立辛？，宰相李仁任殺我使人蔡斌，議降北元，夢周為大司成，上書力言其非，被放。復遣使日本，逾年乃還。？九年，為政堂文學，鮮人得罪天朝，懼討，議遣使賀圣節，請謚承襲，大臣皆相顧規避。？召諭欲遣夢周，夢周慨然即日啟行，兼程而至。我太祖皇帝嘉嘆，優禮遣還。未幾，復如京師，請蠲減歲貢，奏對詳明，太祖優詔許之，鮮人賴焉。?發兵犯遼東，李成桂還兵逐?,放之，立其子昌。逾年又放昌，立恭讓王瑤，夢周守門下侍郎為相。時國家多故，處大事決大疑，不動聲色，張設咸當，時稱王佐之才。當是時，成桂倡牛金之議以廢？，并欲殺昌，威權日盛，群小趨附，以立昌還？為名，欲盡殺宰相李穡等。瑤孤立無倚，乃與夢周謀取成桂。洪武壬申三月，成桂畋于海州，墜馬佯疾篤，夢周大喜，以為成桂可圖也，立召還李穡，使臺諫劾流鄭道傳等，將殺之，以及成桂。成桂與其子芳遠及李濟等謀殺夢周，夢周知之，詣成桂邸觀變。及還，芳遠遣趙英珪要于路擊殺之，籍其家。成桂子芳遠嗣位，以夢周專心所事，不貳其操，贈謚文史。

　　《洪武實錄》載朝鮮事云：“成桂既立，其國都評議司奏言：？犯遼陽，成桂力阻之，鄭夢周實主其議，以故深怨成桂。瑤立，從臾瑤殺成桂及鄭道傳等。國人奉安妃命，放瑤而立成桂。”此成桂來告之辭，史官按而書之者也。以東國史參考之，王顓既弒，夢周以諫阻北使被放，再朝京師，深荷優遇，寧有主謀犯遼之事？攻遼之役，成桂實在行，于夢周何與？夢周之欲殺成桂，為其謀篡也，非為其阻攻遼也。夢周不死，成桂篡必不成，既殺夢周以窺國，又借口攻遼，委罪夢周，以自解免，史官信其欺謾，按而書之，不亦冤乎！先是高麗陪臣李彝等，奔告天朝，訴成桂篡立狀曰：“在貶宰相，遣我來告天子，請出師致討。”太祖流彝等于栗水，令禮部出其所記李穡等姓名，示使臣趙胖等，成桂遂起大獄，窮治穡等。于是，王氏之舊臣，斬艾殆盡，而成桂之大事定矣。太祖以高麗僻處東夷，非中國所治，聽其自理，成桂因是以殺夢周、放李穡，徼福假靈于天朝，用以脅服東人，潛移社稷。祖訓固曰：“自洪武六年至二十八年，李旦首尾凡弒王氏四王，姑待之。”然則，成桂之弒，夢周之冤，圣祖蓋已灼見本末。史官拘牽簡牘，漫不舉正，亦豈圣祖之本意乎？東國之史，出朝鮮臣子之手，尊成桂父子曰太祖、太宗，曲為隱避，而夢周不附成桂之事，謹而書之，不沒其實。正德中，麗人修《三綱行實》，忠臣以夢周為首。國有人焉，豈非箕子之遺教與！余故表而出之，無使天朝信史，傳弒逆之謾辭，以貽譏外藩，且使忠義之陪臣，負痛于九京也。

　　又，朱彝尊在《明詩綜》中對鄭夢周也有一簡要的生平介紹，文末并附有按語，對《高麗史》中不沒鄭氏事跡大加稱賞，現一并抄錄，以備參考。

　　《明詩綜》卷九十四：

　　夢周，字達可，高麗迎日縣人。初名夢蘭，又名夢龍，既長改今名。恭愍王九年，應舉，擢第一人。累官政堂文學，進三司左使，改進賢館大提學知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領書云觀事。初封永原君，加封益陽郡忠義君。為李成桂所殺，梟其首于市，籍其家。后贈大匡輔國崇祿大夫領議政府事、修文殿大提學兼藝文春秋館事、益陽府院君，謚文忠，有《輔隱集》。

　　朱彝尊按語：

　　《詩話》靖難君臣，改修《明太祖實錄》，因方孝孺而其父克勤，循吏也，乃沒其實。黃觀景清修《書傳會選》而削其名，且誣方先生叩頭乞哀。觀于鄭麟趾《高麗史》，夢周圖李成桂不克，為芳遠所殺。芳遠猶知贈官易名，麟趾等亦直書其事。是篡窺之芳遠賢于長陵，而下國之史官勝于楊士奇輩多矣。可嘆也夫！

　　此外，《列朝詩集》所選其他朝鮮作者詩中，有兩首與鄭夢周有關，現在也抄錄于下，以備參考。

　　一、南兗《鄭夢周死節詩（二首）》：

　　麗季衰微泰運升，群賢攀附總飛騰。從容就死烏川子，啟我朝鮮節義興。

　　忠義由來不可堙，平時砥礪且無人。疾風勁草尤難見，須識高麗一個臣。

　　二、李崇仁《古意》：

　　山翁得乳虎，養之置中園，馴擾日已長，狎近如家豚。婦言虎性惡，翁怒愛愈敦，畢竟噬翁死，寧復顧前恩。人皆笑翁癡，我獨為翁冤。莫涉銀漢水，莫登青云途，無波能覆舟，平地亦摧車。曾參終殺人，薏苡為明珠，但識讒者巧，孰云聽者愚。浮生似幻化，是非兩空無，何如東門侯，種瓜手自鋤。

　　關于此詩，《列朝詩集》編者有如下說明：“崔瀅相辛？王，引李成桂為大將軍。后成桂竟放辛？而殺崔瀅，更立恭讓王瑤，成桂、沈德符相之。德符忤成桂，流之遠島，以鄭夢周代之。崇仁，夢周弟子也，深憂而作此詩。”文意是說，李崇仁作此詩之意，一方面是對鄭夢周的出任相聯表示擔憂，一方面提醒鄭夢周防范李成桂的野心。

　　再記：

　　一、《圃隱鄭先生文集》第85頁載有《寄三峰》詩一首，然考《三峰集》中，圃隱寫給鄭道傳的詩有兩首，題為《贈三峰》，而《文集》中那首是注明為“癸亥秋”作的“又”一首。現將另一首抄錄于下，以為補遺。

　　輔國匡時術已疏，自嗟童習白紛如。三峰隱者誰能似，不變平生立志初。

　　（轉引自圃隱思想研究院編《鄭圃隱先生關聯資料集（二）》）

　　二、《圃隱鄭先生文集》第182頁引徐居正《詩話》中語：“清心樓詩，鄭麟趾云：古今題詠者多，終不若圃隱一絕閑遠有味。”然而，這首詩卻不見于《文集》。查《海東繹史》卷四十七載有此詩，是從《異稱日本傳》中輯出的，今轉錄以備考。

　　《驪興清心樓》（《異稱日本傳》曰：《朝鮮詩話》云，圃隱鄭文忠公清心樓一絕云云）

　　煙雨空濛滿一江，樓中宿客夜開窗。明朝上馬沖泥去，回首煙波白鳥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