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與長生鳥
我在本文標題中用連詞連接起了兩種鳥名,這需要預先作一點解釋。這個連詞意味著的比較是一種計謀,對此,我得據實向你們交代:在通常聽我的課的巴黎大學學生中,既有歐洲人,也有中國人。為了在第一種人面前表現得有學問,只要談論中國文化就行了;而為了給第二種人留下深刻印象,就得在歐洲文化中尋找比較點。我今天將施用同樣的計謀:想到要在比我更了解中國的聽眾面前談論中國,我就惶恐不安。為了打消這種自卑感,我將側重談你們或許不熟悉的一種文化傳統,我的祖國的傳統。
但是比較的方法不允許只擺出兩幅圖來隨意想象,它自身具有一種考據的價值。眾所周知,比較學者們有時致力于影響和淵源關系的研究,有時則注重探討普遍的規律。而我既無意在鳳凰和長生鳥之間確立同源關系,亦不想把自己拔高,作那種普遍的神話學考察。我的想法較為簡單,就是在比較中探尋一種能與被我并置起來的兩物一一拉開距離的方法,一種從這兩者的相似性出發,更好地理解它們各自原有特征的方法。
鳳凰和長生鳥這兩種神鳥都深受大眾歡迎,一個是在漢文化圈內,另一個是在地中海國家。每一方都有很多思想史和神話學專家對這些現象著迷,嘗試著去解釋其來源及意義。觀察家們也沒有忽略了這兩種鳥的相似性,但各地寫出的比較文章都過于簡單和膚淺了。當傳播西學仍在中國學界占主導地位時,一個名叫章鴻釗的作者毫不猶豫地認定鳳凰就是長生鳥的后代,他指出了兩詞發音上的一些相似之處來予以證明。鳳凰和長生鳥兩詞確有好幾個共同的音素,但對這種意見顯然不必認真對待。同樣,人們也只是通過一種顯然無法證實的假說,才試圖把兩種鳥的共同發源地定在印度。我們則沒有那么大的奢望。比較不可能一直追溯到兩種概念的始源,但我們可通過比較來澄清它們各自的意義。
鳳凰和長生鳥間的相似點多得出奇,我先把它們簡要羅列出來。首先,這兩種鳥在世上都很罕見,它們都只是階段性地或在特殊情況下才出現。另一方面,兩者都與太陽關系密切,并被視為太陽的動物化身。它們的外形也很相似:作家們贊美它們的美麗,那以紅色為主的鮮艷的顏色,周身羽毛布滿了銘文;這兩種鳥甚至在解剖學特征方面也一致,這使它們類似于所有的動物。它們的習性也相同;都有優美、悅耳的歌喉,都只吃精美、稀有的食物,都棲息在山間特定的樹木上,在遷徒時都為眾鳥所簇擁。它們都居住在遙遠的、天堂般的國度中,或在神奇島上。兩種鳥的相同點是如此之多,如此之細,使人感到真應認真探討一下它們是否為同一種鳥。但會是什么鳥呢?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在東、西方,人們都曾絞盡腦汁去確認其身份。
人們在長時間內一直相信世上確有此鳥。曾對鳳凰的情況作過長期考察的王充,似乎并不懷疑其存在。完全處于同一時期的克萊芒·德·羅馬(C1ement de Rome),以長生鳥死亡和復活的故事為依據,來證明基督的復活。即使有些人懷疑其存在,如《抱撲子》所言,但在16世紀,李時珍仍將鳳凰列入禽部;同樣也是在16世紀,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飽學之士們認真探討了長生鳥是否應被視為一種虛構之鳥。甚至當學者們已不再相信這兩種鳥實際存在時,他們仍繼續在大自然中尋找其原型。
關于風凰,人們曾提出過多種假說。富克(A.Forke)認為鳳凰由鴕鳥衍生而來。布舍爾(S.W,Bushell)則認為它可能源自鷹。許多作者認為應在不同品種的雉中去尋找鳳凰的祖先,諸如日本人蜂須賀正、法國人雅布依(M.P.Jabouille)或中國人丁骕。對另一些人來說,鳳凰有可能就是孔雀,這是吉爾(H.A.Giles)、出石誠彥及許多中國學者,如甲骨文專家董作賓、李孝定、金祥恒等人的意見,他們似乎把這種看法視為一種定論。最后,還要提及周自強,他煞費苦心地論證鳳凰是一種南方地區的鳥,叫著風鳥(Paradis—ea)。
我認為,上述結論無一可被接受。它們全都僅以部分現存資料為立論之基礎,卻根本無視那些相反意見的圖片和文字材料。我們掌握了自古以來各個時期大量的有關神鳥的繪畫作品,考古學家和藝術史家們常常頗為輕浮地自稱從這些描繪中識別出了鳳凰。即使只考慮那些畫上題詞已證實是鳳凰的作品,(這種情況自漢代以來曾有過多起),我們看到其構思也是千差萬別的,特別是在羽冠和尾部圖中。尾部羽毛有時與公雞或維雞的相仿;有時又類似孔雀,還畫有孔雀裝飾圖中的那種翎毛眼,這已見諸甲骨文“鳳”字的某些筆形中。但是這些圖案卻演繹出了最荒唐的作品,即便其中某些形態后來漸漸成了鳳凰圖案固有的特征,比如直至現代我們都能經常看到的尾部的三根翎毛。
文字資料同樣也很豐富,甚至還有對鳳凰肖像的系統描繪。我在這里只能略談幾點。以最常被當作鳳凰直接原型的孔雀為例:中國人自古就熟悉孔雀,漢、魏兩朝的文章就已能很精確地描寫孔雀。即使人們有時注意到孔雀和鳳凰間有相互借用的現象,但辭典編撰家們并不將這兩類鳥相混淆。李時珍把它們并列在山鳥類中。然而在《太平御覽》中,它們卻被拆開,分別列入了不同的族類。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類書將鳳凰置于完全不同于孔雀或雄雞的一類鳥,即鷺、鶴、雁、天鵝等之首。而實際上,我們沒有充分注意到,在《楚辭》、漢賦,或在《山海經》中能讀到的對鳥類世界的描寫中,鳳凰常與涉禽類或蹼足類,即是說與善飛、不棲山間而居水畔的奇鳥珍禽相伴。如此看來,如果說畫家或雕刻家們主要為鳳凰的美麗所打動,而從孔雀或雄雞身上汲取了靈感來表現它,那么作家則相反,他們并未忘記鳳凰光彩奪目的羽毛,同時也贊美它在飛行時的生機勃勃和充滿活力,它使人聯想到天鵝或仙鶴。
鳳凰這種多樣性的外形使我注意到它的一種特性,我稱之為“帝國主義”。鳳凰一詞實際上不僅僅是指一種特殊的動物;它亦是一個統稱,適用于多種其它鳥類。為了證實這一點,只須看看有關目錄,在“鳳凰”辭條下總是排著一長列同義詞。我們從這些詞中可以區分出兩類鳥,一類是實際存在的,另一類是想象的。下面先列出那些實際存在的,同時又被視為鳳凰的同義詞,或至少被看作與鳳凰相似的鳥的名稱。
翳鳥在《說文》中被稱為鳧,而王逸和其他一些作者““則視之為鳳凰。自高誘起,鹔鷞就被看成是雁,但也是一種與鳳凰類似的奇鳥,許慎尤持此論。焦明從漢朝以來就被定作水鳥,但也同樣被納入了鳳凰族內。在詩歌中常常歌詠的昆雞,是一種身份不確的鳥;人們有時把它視為公雞,有時又看成是鶴,而高誘則把它當作鳳凰。止于魯國門前的有名的愛居,按照《國語》的說法是一種海鳥,但《爾雅》的一位古代評注家把它列在了鳳凰的范圍內。在所有這些水棲動物之外,還有鵔(鳥義),這種棲居山間的雉雞也被一些辭典編撰者,如郭璞,比作鳳凰。
在鳥的想象世界內,鳳凰也獨占鰲頭。據韋昭和許慎的評注判斷,鳴于歧山之上以昭示=周朝興起的鸑(族鳥[上下結構])鳥就屬鳳類。《莊子》首篇中那只著名的大鵬,又以鳳凰之名出現在宋玉詩中,而許慎感到“鵬”字是由古“風”字衍化而來,這種感覺其實是錯誤的。鵬鹐是另一種傳說之鳥,也曾出現在莊子的一篇諷刺故事中,漢朝時普遍將它認作風凰。
我最后要談一點有關“紅鳥”的很有趣的情況。簡而言之,我們可說在古代中國存在著兩類紅鳥,俗稱為“赤雀”和“朱鳥”,盡管兩詞時常混淆。赤雀是上天的信使。是它預告了周文王及其后一些君王的登基。傳統上,人們總是將它的紅色解釋為周朝和漢朝的象征色。依我之見,這種顏色的象征意義是各個有別的。但我不能在此詳論,只想簡單指出,這只紅色的信使,雖然表面看來是一只小鳥,但也像上面提到的那些鳥類一樣被歸入鳳凰之列。尤其是在《緯書》中,我們可以讀到,文王的紅鳥實際上是一只鳳凰。另一種紅鳥,即朱鳥,是宇宙的象征,人們對其來源常常眾說紛壇,有時說它源自遠古。它代表南宮七宿之總合。古代也稱這種鳥為鶉,它顯然原本與鳳凰毫無瓜葛。但鳳凰的影響同樣也施展到了鵲和朱鳥的身上。實際上,四神和四靈這兩個系統發生了混淆,它們起初并不完全相吻,但人們努力使其一致,尤其是在把紅鳥當作鳳凰時。況且,肖像畫也證實了這種認同:紅鳥被描畫成四神之一時,外貌恰與同時代的某些鳳凰相同,這使人很容易就識別出它來。
所以,有很多實際存在或想象的鳥都受到了鳳凰的影響,并與之相混。我由此得出結論,想在這種混淆發生以前的大自然中找到鳳凰的祖先是一種幻想。為了證實和闡明這種意見,我還要提一個問題:難道不存在某些標準,可用以鑒別確切意義上的鳳凰嗎?所有的文章都說鳳凰有高大的身軀,按我的計算,約在一米多至三米多之間;都說它有鮮艷的顏色,一般是五種基本色的組合;都強調它能歌善舞的天賦,強調它專食極為罕見的竹花,等等。很清楚,這些標準都只具有象征性意義,而無描述性價值。鳳凰的高大是與其精神的偉大相符的;五色使人想到一切道德或文化積累;自商朝以來,鳳字在甲骨文中,上面總有一個三角寶蓋,與龍字的寶蓋頭一模一樣,這可解釋為是其優越地位的標志;另一方面,鳳凰之歌也是鑒別優雅音樂的標準。總之,鳳凰的每二個特點、每一種姿態,都是完美的標志。此外,某些作者認為,一直與南方連在一起的鳳凰應該產自南方國家。但它實際上還有其它的故鄉,在西部有昆侖,在東方有蓬萊。所有這些地方,如同被視作它棲居的山間一樣,都具有一種明顯的象征意義,對此無需再加以強調。
那我們就別在大自然中尋找鳳凰的原型了。它被賦予的每一種特征都反映了一種思想。象征才是先于一切的;正是由于象征才引發出了那些所謂的觀察結果,而不是相反。這樣就又解釋了兩種有代表性的現象。首先是鳳凰身體各部分的混雜狀況:由于它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從不同的鳥類那里借來的,許多文章都把鳳凰當作動物世界的一種縮影。其次是另一種對鳳凰評型的象征性分析,認為它身體的每一器官都直接關聯著一種美德或宇宙的一部分。這樣,鳳凰就變成了一種道德價值觀或物質世界規范的活的寫照。
對西方的長生鳥也可用我上面的方法進行研究,通過研究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先有象征,爾后方有肖像。關于長生鳥,我們占有同樣豐富的圖片和文字資料,時間大致相當于中華帝國最的幾個世紀。這種鳥甚至與中國鳳凰完全一樣,也存有幾篇系統寫了其外貌的文章,如拉克當斯(Lactance)的作品,時間當為公3世紀。但在大自然中同樣也找不到長生鳥單一的模式。它最老的祖先可以說是一只叫著貝女(benu)的埃及鳥,即蒼鷺。在亨羅馬的錢幣上,長生鳥的外形是一只涉禽。在其它地方它又酷似孔雀、鷹或鴿子。拉克當斯把這種鳥看成是孔雀與野雉的混種,又予它鴕鳥的身長。因此,長生鳥令人想到的動物系列大致與鳳凰類向。然而需要說明的是,長生鳥一般比鳳凰個頭小,外形也要普通得多,尤其是在基督紀元初期,就好象它所代表的重要的精神價值壓制了它的美貌一樣。
長生鳥在西方之所以深得人心,主要得益于它的死亡和復活的傳說。后文我還將再回到這個話題上來。但這個著名的傳說表現了長生鳥諸多作用之一。長生鳥通過一種類似我上文描述同化方法,把其它鳥的作用據為已有。在中東許多民族的神話故中都有大鳥,有巨大的公雞,它們就像《莊子》中的大鵬一樣穿越個宇宙。這些鳥都與太陽緊密相聯,陪伴太陽升起又降落,或者說它們均被視為太陽神的化身。這些鳥中有一些就屬于長生鳥族。而后者如倉們一樣,事實上也與太陽有著親緣關系。
對通常用來確定長生鳥的形態特征和性格特點,也應作象鳳凰那樣的象征性詮釋。而且這兩種鳥有許多特征都是共同的:如鮮艷的羽毛,以紅為主的顏色,美妙的歌喉,精美的食物棗長生食用陽光或微風,或還有露水,這在中國也同樣被看成是一種長生不老的食物。長生鳥也離群索居,棲于山間或幸福島上,這既使人想到圣經中的樂園,也想到中國傳統中的蓬萊仙境。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長生鳥頭頂光環,光環有時放射出七道光,而“七”字在西方,恰如五色鳳凰中的“五”字在中國一樣,具有象征意義。后來,在基督教國家中,長生鳥的光環就變得與基督及其圣徒的光環完全一樣了。這個象征性的裝飾令人想到中國鳳凰頭上的飾物。最后一點,鳳凰身上的器官都是從各種動物那里借來的,而長生鳥身上 也同樣覆蓋著各種鳥的羽毛,共365根,與一年的天數相同。因此, 很清楚,對長生鳥和對鳳凰的描述都不是直接觀察現實的結果,其 作用是為了賦予象征物以生命。
因為,恰恰是它們的象征性使鳳凰和長生鳥受到普遍的歡迎。這種豐富且復雜的象征性,其表現形式與兩種鳥的外形一樣變化多端。我想主要提請你們注意以下三點。
首先,鳳凰與長生鳥的出現都被設計成一種吉兆,預示著一件幸運豐事。然而對此奇異之事略加研究,立即就會使中國與西方的巨大差別顯現出來。在中國,如果我們通過最早談論鳳凰的古籍《詩經》、《尚書》、《論語》、《管子》、《墨子》來判斷,鳳凰的出現總是預示或伴隨著賢明君主的統治,秩序的建立,太平的來臨。而且這個信號并不孤立出現。鳳凰屬于珍禽異獸、奇芭仙草這個奇異創造物的龐大家族,當善行遍施于世時它們會自發地突出。但是,鳳凰的出現并非總是按照這種哲學方式,被安排成一種和諧實現時的自發現象。對此,另有一種宗教性的解釋:鳳凰一如其它鳥類,有時也扮演著上天使者、天帝特使的角色。根據中國古文字學家們的看法,這種觀念可能十分古老。郭沫若認為他在商代的一篇卜辭中發現了對作為天帝信使的風的祭辭。此論和之者眾,胡厚宣或貝家茂樹甚至提出假說,認為在甲骨文中通常指稱風的“鳳”字,在此應被理解為鳳凰之意,由于島邦男激烈而合理地反對,對郭沫若的解釋一直無定論。
難道鳳凰從來就不是一個神嗎?我不能贊同古老的圖騰說,此說現在雖被廣泛質疑,但在中國一直很有生命力。根據此說,鳳凰在遠古可能是商代的一種圖騰,聞一多即作如是說。但某些跡象可使我們暫時假定:這種鳥古代可能曾被當作風神,在中國和在其它國家中一樣,風是經常被比作鳥的。
要是我們現在采看西方,那么長生鳥的出現也總與一件吉事相吻,如一個新的君王登基,或一個新首都如羅馬或君士坦丁堡的建立,或希伯來族從埃及出走,或基督誕生。但我仍然要說中國和西方有著根本的區別。在中國,鳳凰出現的傳說主要具有政治意義,若將政治一詞廣義地理解為人對世界的治理。相反,在西方,這個傳說只在次要方面才具有這一層意義。長生鳥首先和主要的是一個宇宙和宗教的象征物。
關于宇宙象征物:實際上,長生鳥先于一切是循環概念的象征。這種鳥按照固定的周期,并經常是很長的周期出現于世。不同作者確定的周期長度不同:被提到的數字有500年或540年、1461年、7006年等等,這些數字部分以天文學的計算為基礎。這樣長生鳥的出現就預兆著一個新的周期的開始,正因如此,它才能被詮釋為盛世返回的吉兆,并被羅馬皇帝用于政治目的。
此外它又是宗教象征物:由長生鳥出現、消失、再現組成的周期等同于生命、死亡和復活的周期。這是有關長生鳥的著名神話所表述的思想。這個神話有兩個不同的說法,按照最著名,當然也是最古老的說法,長生鳥在晚年自筑柴堆,滯留于上并點燃了柴火,一只新生的長生鳥立即從灰燼中飛出。這只鳥飛向埃及,將其父的遺骸置于太陽的神壇之上。盡管古代中國也象希臘、羅馬國家一樣具有時間循環的概念,然而這種鳥定期復出,以及它的死亡和復活,這兩種基本的主題卻是中國傳統所沒有的。
我現在想指出這兩種鳥象征性的第二個方面。它們都是和平和秩序來臨或返回的預兆者,兩者都被引申為理想世界創造者的形象,也就是說圣人或英雄,他們是人世間幸福的恢復者。當然,這個人物在東西方不是同一個人。在中國,鳳凰的出現,尤其是當它歌舞時,代表了賢人的文化,特別是禮樂,大行于天下。我們可以說這只鳳凰代表了儒家思想。還有一只鳳凰代表了潔身自好,為不受世俗傷害而遁跡的圣人。這就不再是一只高貴的、過分注重禮儀的、討人喜歡的鳳凰了,而是一只按照大自然的規律自由翱翔的鳥,這是莊子或宋玉筆下的鳳凰,他們描寫了這只鳥逍遙于宇宙間。或許我們可說這是楚國的鳳凰,恰與中原的鳳凰形成鮮明對照。
在西方,長生鳥代表的是其它模式。它有時是一位古代的“善人”,一位君子,如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克筆下的斯多葛賢人。但是死亡后又復活,既是自己的父親,又是自己的兒子的長生鳥,代表的 首先是一種不死的愿望,是復活肉身的希望。正因如此,基督徒們 才把長生鳥的形象當作了基督的象征。
我要提請你們注意的第三點,也是最后一點,是這種鳥與太陽的關系。有關這些動物的起源問題一直縈繞在學者腦際,它在雙方引出了同一種假說。許多學者分別獨立地提出:鳳凰和長生鳥一開始就是太陽的象征。荷蘭人范德布洛克寫過一篇優秀的有關長生鳥的綜合性論文,他出色地論證了:人們所描述的長生鳥長短不一的生命周期,不過是將太陽每天和每年的雙循環置換到了一個長時期中去;有關它死亡和復活的神話描繪出的也同樣是太陽周期性落下又升起的形象。他的論證是相當今人信服的。此論不乏證據。古代作者不僅常將長生鳥稱作“太陽烏”,且常向我們講述說它陪伴著太陽運行,就像我提到過的近東神話故事中的大公雞。每天,在完成任務后,長生鳥都極度疲勞,被太陽灼傷,但一經晨浴又渙然一新。它取旭日之色,眼睛炯炯有神,頭頂上放射出在古代繪畫中通常代表太陽神的那種光環。太陽在長生鳥死亡和復活的神話中也扮演了角色,有時是它點燃了焚毀長生鳥的柴堆;在另一些故事中,正是在太陽的神壇上,在埃里奧堡里斯(此名之意為“太陽之城”)一地,長生鳥死去又復活。因此,范德布洛克的假說似應引起足夠的重視。
它的相貌鑒別為現實中存在的某種鳥一樣,我們也不能把它所有的象征價值都歸于一個唯一的原始起因。
我今天討論的問題是如此復雜,以致我只能簡要、膚淺地談談我的看法。這兩種傳說中的神鳥向我們提出了太多的問題,我若試圖給出定論,那就太不自量力了。所以我以一個簡單的評論來結束本文。在鳳凰和長生鳥的故事之間相似點極多,對此無需感到驚訝。實際上,在力圖具體表明人類通常遇到的最重大問題時,中國人和地中海民族都特別喜愛令人目眩的天空為他們提供的這些鳥的形象,這是不足為奇的。但是,對這些自古以來無處不有,可說是無法避免的形象,每種文化都有自己的用途,這樣也就表現出了各民族深層的民族習性。這些形象間的相似性非常明顯,但卻無法掩飾住各民族間的相異性。鳳凰的出現盡管十分罕見,但是它仍定居在世上。它是世界秩序的化身。就像黃帝的先生,《韓詩外傳》稱之為“天老”的人所理解的那樣,只須一個圣人入朝理政,“則鳳沒身居之。”在西方,長生鳥體現了另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夢想:長生不死的愿望。無論代表太陽還是基督,長生鳥都超越了此岸世界。它是不死的,或者即便死,也是為了拋棄其弱體,在另一個生命中再生。總之,若將無法解決的這兩種鳥的起源問題擱置起來,我力圖用一句話來描寫它們的主要作用,我以為它們表明了東西方本質上完全不同的愿望。中國鳳凰述說出一個和諧的此岸世界的理想,西方長生鳥,則使一種對彼岸世界的夢幻呈現出來。
(孟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