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盾》
作 者:何亮 著
出 版 社: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月第1版
書 號:978-7-5033-2457-4
定 價:¥23.00 元
事情就這樣陰差陽錯,W廠保衛處的同志出于他們的工作職責和高度熱情,斜刺里插了這么一杠子,卻讓我把糾纏了許久的心結解開了。此后我每到星期天就去看望沈延娜,晚上放電影的時候也是約了一起去看。電影都是露天放映,我倆每人拎個小板凳往后面角落上一坐,緊緊地倚偎在一起,那感覺比在北京內部影院坐在軟靠背椅上看電影還要好。
有時她也來我們實習學員的帳篷里玩兒,每次來都帶些好吃的給大家。都是年輕人,又是相同的教育背景,我們這個群體很容易就接受了她。同事們開我玩笑,說吳瀚你太有福氣了,這么漂亮的姑娘,在北京也是搶眼拔份的呀,居然落在你手里。聽說了前面在學校時的那段小曲折,楊士杰更是調侃我說:“你小子,腦袋里面哪根筋接錯了吧?居然還拿人家一把!”然而又拍拍腦袋,做恍然大悟狀,說:“噢,不對呀!也許你太精明了,你這是欲擒姑縱啊……”
馮兆銳還以黨小組長和老大哥的雙重身份關切地問我,準備啥時候辦事。我猜想他在關心之外也許還有一點兒擔心。廠保衛處冷不丁地找上他一起跟我談話,讓他多少有點兒心有余悸,他怕我和沈延娜僅是以戀愛關系這樣相處,時間久了別再橫生枝節,冒出點兒別的什么問題。要是結了婚成為名正言順的革命夫妻了,即便有事也是“家務事”了,他就不用擔啥責任啦。
對于結婚的事,我倒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一是我覺得這事情比較大,肯定要先跟父母報告,再怎么講究自由戀愛自主婚姻,形式上總是要有對老人的足夠尊重的。二是我覺得雖然我和沈延娜都已有了穩定的工作,但我作為男人,在工作剛剛開始、還沒干出點兒什么名堂來的情況下就早早地成家,是不是顯得缺少出息,胸無大志?要說我有多大的志向倒也談不上,但我覺得目前是組織上派我們來實習,總得把有關專業先學懂弄通了,成為行家里手吧。我們從事的又是令人無比振奮的核武器研制事業,每周、每月的工作計劃都排得滿滿的,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總得把自己崗位上的一攤事情干出些眉目,看到成功有望了,再考慮結婚成家的事吧。
讓我欣慰的是,沈延娜完全理解我的這些想法。在她看來,只要我心里有她,就夠了,以她對我的了解,她相信我們之間的情感會經得住時間考驗的。
我們約定:一定不要讓個人的感情影響到我們的工作,要在各自的崗位上盡力而為,做到出類拔萃。用那個年代的流行詞就叫作事業和愛情雙豐收,在事業的天空比翼高飛。
這期間還發生一件事情。有一天馮兆銳對我說:今天你別去實驗場了,趙書記找你,上午九點,到他辦公室。馮兆銳不說是何事,看樣子他也不知是何事,對我說這話時眼光有點兒怪異。他可能以為我又惹了什么麻煩,竟驚動了書記親自找我談話;要么就是我有什么秘密瞞著他。其實我也是一頭霧水,心下忐忑。
九點鐘,我如約來到趙書記辦公室。老頭兒很和氣,請我在沙發上坐下,還要親自給我沏茶,我趕緊說自己來,一面起身往擱了茶葉的杯子里倒水一面在心里嘀咕著,看來還不是簡單幾句話的事,他是要跟我嘮上一陣了。果然在重新坐定后,他就像閑聊天似的,問起我的個人情況來,家在哪里,父母干啥的,家里兄弟姊妹幾人等等。這時我就猜到事情是跟我和沈延娜的關系有些關系了。但心里十分坦然,這有什么呢,無非是實話實說唄。就大大方方地一邊喝茶一邊回答他的問題,有時還主動地多說幾句。他果然是以沈延娜在此間的保護人的身份,找我了解情況的。閑聊一陣過后,他自己把這層意思直說了。“你知道的,小沈姑娘是我頂頭上司的老戰友的女兒,如今交在我手上了,我就得負這個責啊。我得看看能贏得這丫頭芳心的到底是個啥樣兒的人,可別被一個來路不明的鬼小子給騙了去!”說完他自己就呵呵笑了起來。
看來我的一番應答算是差強人意,我的十分坦蕩和落落大方的態度讓他也比較欣賞,他的笑聲和調侃表示已對我比較放心了。尤其當他聽我說起并不打算太早成家的想法及原因后,更是十分贊同,朗聲夸道:“好小伙子!有志氣,有境界!”
這也就等于我已正式向廠領導明確了我和沈延娜的戀愛關系。但是我對家里人還一直沒說過這件事。這讓我略感愧疚,心想,等有機會休假回去時,再跟父母當面解釋吧。
“放炮”的工作日復一日進行。究竟放了多少回炮,我是無法記清了,都記錄在實驗檔案里了,每次具體試驗后都要根據爆炸效果做出新的改進,一點點地試,一點點地改。對炸藥形狀的改進通常都是以絲米為單位的,俗稱為“刀”,多一刀或少一刀,效果就迥異。所以我們常“自夸”說,咱從事的是科學職業,干的卻是藝術家的活兒啊。為啥這么說呢?因為這就像畫家畫一個人,或雕塑家雕一座人像,多一分就不像,少一分也不是他了,關鍵地方的那多一分或少一分只能憑著感覺去畫去刻,最后以畫得像、刻得美為準。我們的試驗也是這樣,單憑理論計算你是算不出來的,或者說只能測算出個大概,然后要在初步測算的基礎上,一次又一次地試驗和探索,最后以達到最佳效果為準。我因為自己加工炸藥的事受過訓誡,就不好意思再自己去鼓搗了——盡管那樣會高效便捷——只好退而求其次,每次試爆后將改進想法列出來,按照估算出的可能性,到車間一次就加工出好幾種尺寸各異的炸藥塊,拿到試驗場去逐個兒試。
就這樣從夏天試到冬天,再從冬天試到夏天。每次“放炮”過后的記錄數據表明,爆炸產生的向心力離能夠出中子的理論數據是越來越近了,幾乎就差那么一根頭發絲了,可就是這一根頭發絲的精度,又讓我們折騰了幾個月——這么多不同形狀的藥塊,你在這個部位減上一刀,就得在另外幾個部位添上一刀半刀,難就難在這里啊。但也是功夫不負苦心人,終于在一個雨后初晴艷陽高照的上午,我把對應于炸藥球各部位的全部雷管一一插好,吹哨通知全場撤離,然后進入地下掩體,按下起爆按鈕。那聲巨響聽起來就跟往常不大一樣,就跟一道嘎崩脆的電閃一樣。記錄儀清楚顯示出爆心的壓力和能量,完全達到了出中子的標準!
要是按照搞文學的寫法,這會兒我一定會激動興奮,甚至熱淚橫流了。可是我當時的心情卻不是這樣的,事后想想自己都覺得像是有點兒反常呢。看著紀錄儀的曲線,那上面的峰值比起平常的試驗不過高出去一點點。就在這臨界狀態,我和我的同事們已經徘徊了太久,每一天都有跨越這臨界點的可能,每一天都滿懷著希望然后卻品嘗著失望。終于在這一天,這一回,我成功地跨過來了,感覺上卻又只像是很隨意地走出了一小步,跟平常沒什么兩樣啊。這就是我當時的真實感覺,有一些興奮,但更多的是冷靜,坦然。
關鍵是,我從來都是滿懷希望,從沒懷疑過總有一天會獲得成功,所以當成功終于來臨的時候,我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就好像熟透了的果子終于從樹上掉下來了。
但是整個W廠都為這消息高興了,激動了。晚飯時,趙書記親自為我擺宴慶賀,把我們H部隊來的幾個人一起都請上了。喝的西鳳酒,是倒在軍用搪瓷牙缸里喝的,主菜是打獵隊從草原上剛打來的黃羊肉,真正體會了一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滋味。趙書記是用了個搪瓷碗,喝了差不多有兩滿碗。“高興啊!我很久沒這么跟人喝酒了,”他說。“我一定要向H部隊為你請功!為你們幾位都請功!不愧是名校出來的大學生啊!當初秦司令說讓把你們當我們廠自個兒的人用,真的是用對了……”
趙書記平常挺內斂的一個人,那天或許是因了酒勁,但更可能是真的激動了,動情了,話多得不行,嗓門也大,說話時還把胳膊在空中揮來舞去的,顯得很夸張。作為在分門別類的崗位上做具體工作的參試人員,我只知自己的實驗取得了突破,并不知這個成果對于全局的意義,但趙書記對此是太清楚了。那時,對核材料提純的工作已基本完成,已經達到用作核爆試驗的要求,但對于原子彈究竟應設計成什么模樣,需要多大體積,還無法確定,就等著這出中子的“R部件”爆轟試驗的結果呢。一旦這部分試驗完成,我國的原子彈就可以真正進入總體裝配和實爆試驗階段了;而“放炮”的實驗結果若能準確無誤和可重復進行,若能確保轟擊出中子,其他的設計和實驗程序就相對簡單了。
這也正是直到如今一些核大國的核武部隊會時常進行爆轟訓練的原因——因為已經有了全面禁止核試驗國際公約,各締約國真刀真槍的核試驗不能搞了,練兵時能達到在R部件起爆后轟擊出中子,就意味著引爆核裝置沒有問題,只是往前再多走一步的事了。
所以那天晚上趙書記才顯得如此興奮,像換了個人似的,而他的豪情把我們大家也都感染了,用搪瓷牙缸和他的搪瓷碗“杯觥交錯”,喝得不亦樂乎。
不過,酒喝到最后,趙書記把我單獨叫到了一邊,說:“吳瀚啊,我還得給你說個事。明天起,你把所有爆轟試驗的數據整理一下,移交給室里。下一步廠里要組織精干力量到F部隊去做總裝試驗,為進入核爆的關鍵階段做準備,按規定,你們這些實習的同志就不能去了。”
這讓我感到意外。我還以為,既然我全程參加了前一階段的爆轟試驗,而且成功獲得了關鍵數據,就也會成為原子彈試爆時的R部件操作手呢,或至少也會到現場做個“替補隊員”啊。沒想到卻從趙書記口中聽來這么個消息。或許這才是他請我們這些實習學員喝酒的本意?除了表示要為我們請功以外,還想表達一下不能讓我們去F部隊參加試驗的歉意?
畢竟,秦司令只是希望他們把我們“當自己人用”,廠方在一定條件下也確實把我們當自己人用了,但我們卻不是真正的“自己人”。
我情緒就有點兒低落,臉上肯定也帶了出來。
趙書記又說:“是這樣啊吳瀚,你也別想太多。因為你們將來的任務主要是負責維護,只懂得R部件這塊是不夠的,你得把各個環節都了解一下。交接完數據后,下一步你先到總裝室吧,那里涉及整個核武器系統各部件的總體設計和同步設計,需要學習和了解的東西多著哩,對你們將來的工作也更有用處哩。”
我就這樣告別了“放炮司令”的崗位,去了總裝室。韓森也不再參加爆轟試驗了,到了二室,去搞核材料防護方面的實習了。
但總裝室這段時間其實沒有多少人,也沒什么試驗任務了。前期研究已經完成,主要力量都去F部隊那面,做實爆試驗的準備了。我每天的事情就是看看資料,了解一下美蘇等國家原子彈總體設計的基本構想和幾種模式,以及我國在研制原子彈過程中不同專家提出的有關思路等等,不懂的地方就向留守的技術人員請教,倒也很有些收獲,確實對整個武器系統有了更全面深入的了解,所以漸漸地對不能去一線參加核試驗的事也就釋懷了。
略感遺憾的是沈延娜不在廠里了,她因為是本廠人員,前方需要,隨大隊人馬去了F部隊。按說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才對。可是人的心理就這么怪,忙的時候我們總是沒機會多見面,甚至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多見面,都一門心思地想著也在替對方想著盡量別影響工作;現在一下子閑下來了,我想見她卻又見不著了,就多少有些抱憾,平添了許多牽掛。電話也打不成,連信都不能寫。只好天天期盼著前方早日傳來成功的消息,那不僅是我們共同為之奮斗的事業的成功,也意味著我倆又能重新相聚,甚至,可以兌現前諾,喜結良緣,從此相守相伴了。
這期間我回了趟東北老家。是先經廠方同意,又報H部隊干部處批準才回去的,給了半個月假。父母見我冷不丁地出現在家門口,都吃了一驚,緊接著母親的眼淚就下來了,連聲說小瀚啊,你,你這幾年是去了哪兒啦,信封上咋連個準地方也沒有啊?媽想你啊。
我也鼻子酸酸的,但是得強做輕松,安慰老人。我說,媽,你看看,我這不是挺好的嗎。
好啥呀,你看你小臉兒黑的!都趕上黑老包了。
我這才意識到,在高原三年,以周圍的人為參照系時看不出我有多黑來,可是在家人眼里,我真的已經像變了個人,又黑又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
但不管怎樣,兒子這回是到眼前了,母親還是打心眼兒里高興的,趕緊就進屋倒熱水叫我洗臉,還沏上一碗熱茶。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先是躲在
門簾里頭,探頭探腦地往外看,我進屋了他就跑到母親身邊摟著她一條腿,眼睛卻向后瞄我。
母親用兩手把男孩肩膀掐住,往我跟前送。
“叫,叫舅舅。”母親鼓勵著小家伙。然后對我說,“你姐的孩子,順順。她兩口子都忙,親家母又有病,就接咱家來了。”
我上次回家見到大姐,她正大著肚子。一轉眼,孩子快三歲了。我在外也三年了。
父親也惦記著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見母親已帶著抱怨問過我,我卻沒正面回答,他心里就明白了幾分。我們爺倆坐炕上喝茶的時候,他問我,
工作咋樣,對口不,習慣不?我瞅瞅父親,面對他充滿期待的眼神,一時不知話該咋說,只是嗯啊了一下,還行,挺好的。
“保密啊?我早猜到了,那咱就不多問了。”父親是個明白人,還幫我寬解母親,說孩子干的事情是國家的秘密,你少問兩句吧。
工作的事兩位老人不問了,卻惦記著我成家的事。我在信上沒對父母講過找對象的事,怕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反讓他們牽腸掛肚;再者我已和沈延娜說好了,啥時候核試驗成功了我們再說結婚的事,所以也不便在信里對老人提起。可是這當中到底需要多長時間,要是試驗不能早日成功怎么辦,我和沈延娜還真沒有細想過,只是覺得這日子肯定不會太遠了。
在家里,已經當著父母的面了,我就把已經有了對象的事對兩位老人講了,把沈延娜及其家庭的大概情況向他們作了介紹,曾是同學,現為同事等等,其他涉及工作性質和工作環境的事我就沒多說。母親聽了,表情有點兒復雜。像是挺高興,咧開嘴呵呵樂著,但眼神里頭又有點兒游移,像是帶了些傷感。后來我才從小妹那里聽說,母親那天夜里很晚才睡,對小妹說了句:唉,這個兒子就算是丟在外頭嘍。
母親本意是想在長春為我找個媳婦。從軍么,年輕時在外面干幾年,最后總還是得回到老家來。
父親則是對沈家的高干背景略有些擔心。我當然明白父親,這也曾是我猶豫的原因。就對父親做了些解釋,說人家姑娘是為了我才追隨到那樣偏遠那樣艱苦的地方去的,確實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父親就放心了許多,卻又因為我說的偏遠艱苦的字眼兒而擔起心來,欲問又止的樣子。我知道我是說漏嘴了。但是我沒有再多做解釋,省得越描越復雜。
那天晚飯一大家子人都集合齊了,姐姐和姐夫,兩個妹妹和她們的男朋友。席間難免又有人問起我的工作,父親就替我擋了,大手往眾人面前一揮,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哎,我說你們啊,不該問的別問!想讓我兒子犯錯誤咋的?
眾人就一笑而過。我也笑笑,可是心里卻挺不是滋味。
這就是代價。當初猶豫著要不要去H部隊時,其實我已經考慮到日后的這些情形了,只是沒想過這么細,這么具體。并沒有想過面對一大家子至親至愛的人,還要一本正經地保守秘密,竟像是故作神秘似的。
這種場面,在我返程途經北京會見同學時也遇到了。同學中有留在北大當助教的,有的去了中科院,事業上都已是初露鋒芒。詹大偉是分到了中科院物理所,已經參加過幾個重要課題,在專業雜志上發表過兩篇論文了。我到北京就是由他做東,在保福寺邊上的一家小飯館吃飯,席間我光聽他們吹乎各自的得意事和對前途的遠大抱負了,自己卻啥也不能說——既不能說工作,也無法談抱負,因為工作和抱負總是相互聯系的,哪有講自己的抱負而不涉及眼下工作的道理。
酒倒是沒少喝。微醺時分,瞅著詹大偉那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模樣,聽著他那些因酒力而倍添底氣的豪語,再瞅瞅幾位同學對他幾乎有些仰視的眼神,我就難免心生感嘆:當初如果我不是選了另一條路,按照成績和表現本來也是可以進中科院的。如果我也到中科院搞起了研究,這會兒在這里笑傲江湖引人羨慕的,又該是誰呢?
我若把正在做的事情和已取得的成績也講給他們聽呢?恐怕也一點兒不亞于他詹大偉吧,恐怕老同學們會更加驚嘆吧。
當然,這些念頭也只是在心里蠢動一下而已。我什么也沒說,什么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