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點校拾遺
【內(nèi)容摘要】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是目前最為通行的《史記》讀本,堪稱古籍整理的典范之作,但仍難免疏誤。本文以點校本為據(jù),刺取12例,對其中存在的一些標(biāo)點、校勘等問題試作校理,略加考辨,求正于方家,希望有助于更好地利用這部典范之作進行古籍研究和整理工作。
【關(guān) 鍵 詞】《史記》;標(biāo)點;???/p>
【作者簡介】謝秉洪(1964-),男,江蘇省宜興市人。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獻(xiàn)學(xué)、史部文獻(xiàn)專題等教學(xué)與研究。
《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jì)傳體通史,影響至巨,但經(jīng)過漫長的流傳與輾轉(zhuǎn)抄刻,難免錯訛。長期以來,學(xué)者們對《史記》一書的校勘研究一直非常重視,也取得了不少成果。上世紀(jì)推出的中華書局點校本,是目前最為通行的《史記》讀本,堪稱古籍整理的典范之作,但瑕不掩瑜,仍難免疏誤。筆者近年校讀《漢書》,時與《史記》相比勘,偶有所獲,輒撰為札記。茲以點校本(1982年11月第2版、1999年11月北京第16次印刷)為據(jù),刺取12例,對其中存在的一些標(biāo)點、校勘等問題試作校理,略加考辨,求正于方家,希望有助于更好地利用這部典范之作進行古籍研究和整理工作。
卷7《項羽本紀(jì)》:漢果數(shù)挑楚軍戰(zhàn),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汜水。(頁330)
按:依原標(biāo)點,或有歧義。“使人辱之”宜屬上句斷,“不出”后句號改為逗號,文意始暢??忌衔脑疲骸绊椡跄酥^海春侯大司馬曹咎等曰:‘謹(jǐn)守成皋,則漢欲挑戰(zhàn),慎勿與戰(zhàn),勿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復(fù)從將軍?!保?29)可知項羽早有所料,并與曹咎有約在先,囑其堅守成皋“十五日”不出;但曹咎后來卻經(jīng)不起漢軍的多次挑戰(zhàn)、羞辱,未能堅守幾天便貿(mào)然出擊,導(dǎo)致兵敗自殺身亡。故此“五六日”宜單獨屬下,專指曹咎而言,與上文“十五日”相呼應(yīng),更能突出曹咎的輕率盲動,文意顯豁。
卷8《高祖本紀(jì)》: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頁347)
按:“醉因臥”之“因”,《漢書》卷1《高帝紀(jì)》作“困”,《太平御覽》卷87引《史記》亦作“困”。按“困”、“因”二字形近,必有一誤??贾煲恍隆稘h書管見》卷1云:“醉困臥,殿本、監(jiān)本、評林本‘困’作‘因’,《史記》亦作‘因’,恐誤?!盵①]又周壽昌《漢書注校補》卷1云:“瞿鴻機曰:‘前云“高祖醉”,此復(fù)云“醉”,又曰“因臥”,是臥因醉也。何不因于前而因于此乎?’壽昌曰:據(jù)文義,始曰‘高祖被酒’,中曰‘高祖醉’,末曰‘醉困臥’,情事明有次第。其上曰‘行數(shù)里,醉困臥’,是言醉后行數(shù)里而困,故臥也?!А炙戚^‘因’字為勝?!盵②]按朱說非,周說有理,王先謙《漢書補注》、王叔岷《史記斠證》等皆從周說??即恕袄А弊址恰袄ХΑ背Ax,乃極、甚之義,“醉困”亦即酒勁上來、醉得厲害之意,故不得不“臥”也。細(xì)味文意,高祖先是喝酒,接著喝醉了,但尚能堅持趕路,待“行數(shù)里”后酒勁上來,醉得厲害而堅持不住,遂不得不“臥”。正如周氏所說,三種事態(tài)層次分明,且合情合理。又,古書中屢見“困”、“因”二字相亂,例多不贅。綜上所考,似以《漢書》作“困”為是,可據(jù)以校改。又,“醉困”二字應(yīng)連讀,“臥”字單獨為句。
卷9《呂太后本紀(jì)》:朱虛侯請卒,太尉予卒千馀人。入未央宮門,遂見產(chǎn)廷中。日餔時,遂擊產(chǎn)。產(chǎn)走。(頁410)
按:日餔時,《漢書》卷3《高后紀(jì)》、《通鑒》卷13《漢紀(jì)五》敘事皆同??肌稘h書》景祐本[③]無“日”字,與宋祁校語[④]所云“越本、邵本并無‘日’字”合。按古人計時有不少特殊的名稱,如隅中、日中、日昃、餔時(亦作“晡時”)、黃昏、人定、雞鳴、昧旦、平明等,其中餔時指日昃之后、日入之前這段時間,相當(dāng)于申時,即午后三點至五點。在“餔時”前多一“日”字,不合古人計時的表達(dá)習(xí)慣??肌梆J時”一詞載籍屢見,如《漢書》卷63《武五子傳》云:“其日中,賀發(fā),餔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蓖瑫?9《王莽傳》下:“七月,大風(fēng)毀王路堂。復(fù)下書曰:‘乃壬午餔時,有列風(fēng)雷雨發(fā)屋折木之變,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庇帧恶R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云:“朝已食而入湯中,到餔時出休,病即俞(愈)矣。”皆作“餔時”,無“日”字。古人敘事既無于“餔時”前加一“日”字者(明確指稱某日者除外),亦無于干支后加添“日”字者,例多不贅。據(jù)此,景祐本異文于義為長,“日”字疑為衍文。
卷53《蕭相國世家》: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頁2019)
按:從行文來看,上文已言“何病”,則下文不當(dāng)再重出一“病”字,用了兩個“病”字,語意重復(fù);而《漢書》卷39《蕭何曹參傳》敘此下“病”字作“疾”,亦有疊床架屋、語意累贅之嫌,蓋有脫訛。按《漢紀(jì)》卷5《孝惠皇帝紀(jì)》敘此作“何病,上自臨,問:‘百歲之后誰可代君者?’”又《資治通鑒》卷12《漢紀(jì)四》敘此作“酂文終侯蕭何病,上親自臨視,因問曰”,皆僅用一個“病”字,言簡意賅,蓋荀悅、司馬光二人亦有見于此而作刪改也??贾芳惔擞涊d帝王探視臣下之病,諸書多于“上(或作‘帝’)自(或作‘親自’)臨視(或作‘臨’、‘臨候’、‘臨問’)”句式前交待某人“病”或“病篤”、“病甚”等情形,鮮有于該句式后贅加“病”字者?!稘h書》中亦不乏其例,如:卷66《陳萬年傳》云:“及吉病甚,上自臨,問以大臣行能。吉薦于定國、杜延年及萬年?!本?7《外戚傳》上:“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皆其比。又卷74《丙吉傳》云:“五鳳三年春,吉病篤。上自臨問吉,曰:‘君即有不諱,誰可以自代者?’吉辭謝曰:‘群臣行能,明主所知,愚臣無所能識。’”遣詞造句,簡直與此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此處未在前面交待探視對象的病重情形,只是簡單著一“病”字,而在后面加以補充說明??肌稘h書》敦煌殘卷伯2973B號(題“漢書蕭何曹參張良傳殘文”)“疾”字下多一“困”字。如上所述,“困”字極、甚之義,《廣韻·慁韻》云:“困,病之甚也。”可見病得厲害、生命垂危亦可謂之“困”。“疾困”即“病困”,與上引“病篤”、“病甚”等意思相近。按殘卷多一“困”字,層次分明,語意完整,了無窒礙,只是標(biāo)點應(yīng)略作改動而已。正確的標(biāo)點為:“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困],因問曰……”從上下文意來看,蕭何此次患“病”非同尋常,而惠帝可能仍如往常一樣前去探視;待發(fā)覺蕭何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亦即到了“病困”的地步,遂以后事相問。如果是一般的“疾病”,探病的惠帝便不應(yīng)以后事相問,否則即與情理不合,故此“困”字似不可少。傳世刻本脫漏“困”字,蓋因與其下“因”字形近而誤刪,或“因”字即“困”字之訛。
卷53《蕭相國世家》:何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頁2019)
按:“何置田宅必居窮處”句,《漢書》卷39《蕭何曹參傳》作“何買田宅必居窮辟處”,“置”作“買”,多一“辟”字,各本同,而伯2973B殘卷“買”上多一“置”字,“辟”作“僻”??肌稘h紀(jì)》卷5《孝惠皇帝紀(jì)》敘此作“何買田宅必居窮僻處”,《資治通鑒》卷12《漢紀(jì)四》敘此作“何置田宅必居窮僻處”,前者“買”字與《漢書》同,后者“置”字與《史記》同,兩“僻”字則與殘卷合。按載籍中屢見“置田宅”、“買田宅”、“置買田宅”等連文,例多不贅,故此處作“置”、“買”或“置買”,義皆可通。而辟、僻二字乃古今字。師古曰:“辟讀曰僻。僻,隱也?!鄙w師古所見本即作“辟”?!稘h書》喜用古字,故當(dāng)以作“辟”義勝。殘卷作“僻”字,與傳世敦煌抄本好用今字、通假字或俗字的風(fēng)格正相符合。而《史記》作“窮處”,文義晦澀,疑有脫漏,可據(jù)此殘卷等校補。
卷53《蕭相國世家》:太史公曰:蕭相國何于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jié)?!搓帯Ⅶ舨嫉冉砸哉D滅,而何之勛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后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頁2020)
按:群臣,《漢書》北監(jiān)本、汲古閣本、殿本、補注本等皆與《史記》同,而伯2973B殘卷與景祐本、大德本、汪文盛本等皆作“群后”。按作“群臣”或“群后”雖皆可通,但從上下文意來看,則以作“群后”于義為長。“群后”指眾諸侯,《漢書》卷73《韋賢傳》有“庶尹群后,靡扶靡衛(wèi),五服崩離,宗周以隊”云云,師古曰:“庶尹,眾官之長也。群后,諸侯也。”而“群臣”則指眾臣子,其中當(dāng)有未封侯者??几咦嬉允捄巍肮Φ谝弧?,故得先封侯,位在眾諸侯之上,此即所謂“位冠群后”也。又,載籍屢見“位冠群后”連文,而鮮見“位冠群臣”連文。如:《太平御覽》卷562引干寶《晉紀(jì)》云:“四月,太尉魯公賈沖薨?!白h謚,博士秦秀曰:‘沖位冠群后,惟民之望而悖禮溺情,以亂會倫。案謚法:昏亂紀(jì)度曰“荒”,沖宜謚“荒”?!细?,賜謚曰‘武’?!庇帧读簳肪?《武帝本紀(jì)》云:“相國位冠群后,任總百司,恒典彝數(shù),宜與事革?!薄赌鲜贰肪?同。又《周書》卷19《達(dá)奚武傳》云:“或謂武曰:‘公位冠群后,功名蓋世,出入儀衛(wèi),須稱具瞻,何輕率若是?”《北史》卷65亦同,皆其證。據(jù)此,頗疑《史》、《漢》通行本之“群臣”二字乃后人所妄改。
卷89《張耳陳馀列傳》: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壻禮。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頁2583)
按:禮甚卑,《漢書》卷32《張耳陳馀傳》作“體甚卑”。按體、禮二字繁體(體、禮)形近易訛,或謂此“體”乃“禮”之誤,實非。細(xì)玩文意,“體卑”即卑躬之義,趙王卑躬屈膝與高祖“箕踞”罵詈適成對比,皆為體態(tài)動作。若作“禮甚卑”,則與“有子壻禮”句語意重復(fù),故班固改“禮”為“體”未必有誤。《資治通鑒》卷11《漢紀(jì)三》敘此作“趙王敖執(zhí)子婿禮甚卑”,僅用一“禮”字,蓋亦為避《史記》兩“禮”字重復(fù)之嫌。
卷92《淮陰侯列傳》:八月,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漢二年,出關(guān),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合齊、趙共擊楚。四月,至彭城,漢兵敗散而還。(頁2613)
按:“合齊、趙共擊楚”句,《漢書》卷34《韓彭英盧吳傳》作“令齊、趙共擊楚彭城”。王先謙《漢書補注》云:“王念孫曰:‘令,當(dāng)依《史記》作“合”,謂漢與齊、趙合而共擊楚也。先謙曰:《西漢年紀(jì)·考異》云:‘楚方擊齊于城陽,齊安得助漢入彭城?意“齊”字后人妄加耳。’先謙案:《史記》作‘合齊、趙共擊楚,四月至彭城,漢兵敗散’,各為一事,未嘗不合;若擊楚彭城,則齊不與,是班氏改并《史記》偶未及檢處?!盵⑤]按王益之說是??贾穼崳颂帯妒贰贰稘h》二書皆有訛誤。若“令”字為“合”字形近之誤,則其下“彭城”二字當(dāng)衍,而“漢兵敗散而還”句亦無根,王念孫說未確。史載漢王二年“劫五諸侯兵”,遂有楚漢彭城之戰(zhàn)。按“五諸侯”之說,據(jù)顏注及《補注》所引凡9說,此外又有梁玉繩、趙紹祖等不同說法。上文所載魏、河南、韓、殷四者皆無疑;齊嘗與漢共抗楚,卻未助漢入彭城,故齊當(dāng)不在“五諸侯”之列。其時常山王張耳兵敗歸漢,手下無兵,亦非“五諸侯”之一;而是時陳馀遣兵助漢,兼“趙”為“五”耳。據(jù)此,則此“齊”字當(dāng)為衍文。
卷99《劉敬叔叔孫通列傳》“方今櫻桃熟,可獻(xiàn)”《索隱》:“案:《呂氏春秋》‘仲春羞以含桃先蔫寢廟’?!保?2726)
按:此《史記索隱》所引《呂氏春秋》之文出自該書《仲夏記》,“仲春”當(dāng)是“仲夏”之誤。含桃即櫻桃,成熟于初夏,此處正文云“方今櫻桃孰”,可見已非仲春之月??肌抖Y記·月令》云:“仲夏之月……農(nóng)乃登黍。是月也,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通典》卷49、《藝文類聚》卷3、卷86、《齊民要術(shù)》卷4等引《禮記》皆作“仲夏”,是其證。又《淮南子》卷5《時則訓(xùn)》敘此“羞以含桃先蔫寢廟”之事亦在“仲夏之月”,可為旁證。點校本失校。
卷106《吳王濞列傳》“卒踐更”《正義》曰:“踐更,若今唱更、行更者也,言民自著卒。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dāng)?shù)鼮橹?,是為卒更。貧者欲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為踐更。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月,亦各為更,律所謂繇戍也。雖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diào),不可人人自行三月戍,又行者出錢三百入官,官給戍者,是為過更。此漢初因秦法而行之,后改為謫,乃戍邊一歲?!保?824)
按:此《史記正義》所云“更有三品”以下一段文字實為引《漢書》如淳注,同書卷124《游俠列傳·郭解傳》《集解》亦引之(頁3186—3187)。考此如注,《漢書》卷7《昭帝紀(jì)》顏師古注、《后漢書》卷2《明帝紀(jì)》李賢注、《文獻(xiàn)通考》卷10《戶口考一》注、卷150《兵考二》、楊侃《兩漢博聞》卷3等皆引之,互有異文,可資參校。如“是為”,《漢書》作“是謂”,“為”、“謂”二字古時通用。又,“亦各為更”,諸書所引皆作“亦名為更”,見此“各”字乃“名”字形近之誤,其下“所謂”正承上“名”而言。又,“后改為謫,乃戍邊一歲”句,《漢書》、《文獻(xiàn)通考》等作“后遂改易,有謫乃戍邊一歲耳”,“改易”者乃“更”法,文意明白,于義為長,疑《史記正義》所引有脫誤。
又按:“古者正卒無常人”句,“人”字當(dāng)屬下與“皆當(dāng)?shù)鼮橹边B讀,否則便有歧義。原文是說擔(dān)任“正卒”(師古曰:“正卒,謂給中都官者也?!保┱邲]有固定對象,人人皆當(dāng)輪流為之,下文“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日”亦可為證。
卷107《魏其武安侯列傳》: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后棄之者?!都狻罚骸疤K林曰:‘二人相倚,引繩直之,意批根賓客也。棄之者,不與交通?!峡翟唬骸?,根括,引繩以持彈。’”《索隱》:“案:劉氏云‘二人相倚,事如合繩共相依引也’。批音步結(jié)反。批者,排也?!稘h書》作“排”。排根者,蘇林云‘賓客去之者不與通也’。孟康云‘音根格,謂引繩排彈其根格,平生慕嬰交而棄者令不得通也。小顏根音痕,格音下各反。骃謂引繩,排彈繩根括以退之者也。’持彈,案《漢書》本作‘抨彈’,音普耕反?!保?847)
按:以上《史記集解》與《史記索隱》所引蘇林、孟康等注,與《漢書》卷52《竇田灌韓傳》顏師古注所引略異,各本互有脫誤,異文較多,可資參校。細(xì)味文意,注文“棄之”當(dāng)作“去之”。考景祐本(百衲本)、元彭寅翁崇道精舍刻本等與《漢書》各本所引蘇林注皆作“去之”,《索隱》所引亦作“去之”,明蘇林所見本即作“去之”。按“棄”、“去”二字義近,此處蘇林注乃以“去”釋“棄”,意謂賓客先慕竇嬰名而來,待見其失勢,則又棄之而“去(離開)”,文意明白?!稘h書》卷55《衛(wèi)青霍去病傳》云:“自是后,青日衰而去病日益貴。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輒得官爵,唯獨任安不肯去?!奔雌浔?。而殿本、局本等作“棄之”,當(dāng)系后人據(jù)正文妄改,遂至版刻相亂。究其致誤之因,蓋緣“賓客”二字下衍“也”字,致使“去之者”三字無根;后人不曉,誤以“不與交通”四字乃為注解“棄之”二字而設(shè),遂據(jù)正文改“去之”為“棄之”以求一致。事實上, “不與交通”的主語是嬰、夫二人,非賓客也。
又按:蘇林注“引繩直之意批根”六字當(dāng)作一句連讀,點校本腰斬之,不知所云,明顯誤標(biāo)。如上所考,“不與交通”的主語是嬰、夫二人,故“賓客”下“也”字亦當(dāng)移至“交通”二字后,與顏注所引相合。此注宜校改為:二人相倚,引繩直之意批根(也)。賓客(棄) [去]之者,不與交通[也]。
又按:原標(biāo)點將“小顏根音痕”至“排彈繩根括以退之者也”一段皆統(tǒng)入“孟康云”下,變成孟康注語,大誤。按孟康乃三國時魏國人,如何能言及“小顏(師古)”與“骃(裴骃)”?故當(dāng)于“令不得通也”后引斷,其下當(dāng)為裴骃注文無疑。
卷120《汲鄭列傳》:黯學(xué)黃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靜……其治,責(zé)大指而已,不苛小?!蝿?wù)在無為而已,弘大體,不拘文法。(頁 3105)
按:弘大體,《漢書》卷50作“引大體”。考凌稚隆《漢書評林》云:“隆案:《史記》‘弘大體’,《漢書》改‘弘’為‘引’,是。”梁玉繩《史記志疑》卷35引凌稚隆說,蓋亦以作“引”為是。而王先謙《補注》云:“引,《史記》作‘弘’,疑形近致誤?!卑赐跽f未確,《通鑒》卷17、《太平御覽》卷241、《冊府元龜》卷622等引皆作“引大體”??贾浼?,屢見“引大體”、“持大體”之文,而鮮見“弘大體”之文。按“大體”指有關(guān)大局的道理,而“弘”有“大”、“光大”等義,與“大體”義復(fù),亦與“無為”相矛盾;引、持則義近,乃取用、執(zhí)持之義,此處“引大體”意謂汲黯處事皆從大處著眼、從把握大局的原則出發(fā),正與“務(wù)在無為”、“不拘文法”相應(yīng)?!端问贰肪?37《范鎮(zhèn)傳》云:“鎮(zhèn)獨務(wù)引大體,非關(guān)朝廷安危,生民利疚,則闊略不言?!奔雌浔?。按《史》《漢》二書爰盎本傳皆有“盎常引大體慷慨”云云,而此處下文云黯“常慕傅柏、爰盎之為人”,既慕之,則學(xué)之,明此亦當(dāng)作“引大體”無疑。今人猶有“做事要顧大局、識大體”之語,蓋即從“引大體”發(fā)展而來。
注釋:
[①] 朱一新《漢書管見》,《二十五史三編》本,岳麓書社,1994年,第337頁。
[②] 周壽昌《漢書注校補》,《續(xù)修四庫全書》單行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16頁。
[③] 按:“景祐本”系沿用舊稱。該版本經(jīng)趙萬里等專家考訂,定為北宋刻遞修本,理由詳見趙萬里主編《中國版刻圖錄》等。《中華再造善本》收入時即題作“北宋刻遞修本”。
[④] 按:宋祁校語首載《漢書》南宋慶元本,其后蔡琪本、白鷺洲書院本、殿本等亦詳錄之,??眱r值極高。
[⑤] 王先謙,《漢書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933頁。
(本文原刊于《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