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新儒教哲學述論
內容提要:宋儒哲學以“理”為終極關懷,故稱之新儒教哲學。理論建設可上溯李翱的“復性”論,它是宋代新儒教哲學分辨理欲、變化氣質學說的先導。張載提出“氣”本體論,并分別“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將天理人欲之辨植入新儒教哲學系統。程顥、程頤把具有神學目的論的“天”,變成抽象的哲學本體的“理”,建立起“理”本體論,完成了新儒教哲學本體建設的使命。朱熹繼承并深化了二程的“天理”論,把“心統性情”的心、性關系肯定為“心統萬物”的心、物關系和心性本體,使新儒教哲學具備了完整的理論體系。
關鍵詞:新儒教哲學;天理人欲之辨;“氣”本體論;“理”本體論
自董仲舒獨尊儒術以來,儒者多以天人感應的思路理解天人合一。魏晉玄風飚起,儒學在同佛老思想的深入接觸中,豐富了天人關系的理性思維,原來的神學目的論開始轉向“有”、“無”之辨的本體論的思考。至宋,理學家吸收了佛教空、有、緣生之說及道家天道本體的形而上的思維,結合“易”變的儒家傳統和思孟學派性命天道之思,確立了以“理”為本體,包括“三綱”“八條目”的內圣外王之道,以及“理一分殊”、“理欲之辨”等具有高度思辨特征的龐大、精致的新儒教哲學。它以具有無限意義的“理”為外在的終極追求,以“一心具萬理”的“心”為內在的終極依托,以性命天道為核心,以存理去欲為途徑,論證天理(或天道)與人性合一,即“天人合一”。正是理學理欲之辨的心性之學,把儒教哲學推向漢以后的第二個黃金時代,并使之成為有宋以下近千年的官方哲學。
一、李翱對宋代新儒教哲學的啟導
嘗有人言:“治宋學必始于唐”。(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唐代李翱可以說是宋代新儒教哲學興起的先導。
李翱(公元772—841年),字習之,隴西(今甘肅泰安一帶)人,是韓愈倡導的儒學復興與古文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也力主排佛,但其學說的內核大部分來自佛學,或者說承襲佛教哲學。李翱任朗州刺史時有贈藥山惟儼詩二首,其中“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霄水在瓶”,可以透見其思想同禪宗哲學的密切關系。李翱哲學之要在人性論方面,《復性書》三篇為代表之作。“性”是李翱哲學的核心范疇。歐陽修曾指出:“此《中庸》之義疏耳”(《歐陽文忠公集》卷二三),也可以看出李翱在儒教哲學發展中承上啟下的地位。
《復性書》一方面闡釋《大學》、《中庸》,繼承思孟學派性即天命的傳統,另一方面引入禪宗思想,增強了思辨的空靈色彩,主張“性無不善”之說以及性、情分別之義,而成為新儒教哲學,特別是二程理學的先聲。李翱認為,“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者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人之性猶圣人之性”,不善者乃情“惑其性者”(《復性書》上),“情者妄也,邪也”(《復性書》中),“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復性書》上)也就是說人的本性并無差別,都是善的,人性之善是人所以可能成為圣人的內在依據。人之所以不善,而流于惡,并非由于性惡,而是由于性為情迷而消匿了善。據此,他提出“妄情滅息,本性清明”的觀點,認為只要滅息邪妄之情,就可以恢復清明本性。滅妄情,明本性,就是“復性”。至于性、情關系的問題,李翱認為:“性與情不相先也。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自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復性書》上)在他看來,性是情的根據,情是性的表現,兩者之間雖然不能用先后來描述,但是,性無疑是本。沒有性,就沒有情。“復性”就是返本,就是復天之命。這里實際上是對“天命之謂性”的詮釋。
既然“性猶圣人之性”,“復性”就是實現“內圣”之路,就是與圣合一的“圣人”之境。李翱還說,“圣人豈其無情邪?圣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參乎天地,變化合科陰陽,雖有情,未嘗有情也。”(《復性書》上)意思是說,圣人雖有情,但并不溺于情,有情而無情,顯然也是超二元對立的中庸之德。而這一“寂然不動”、“有情而無情”的中庸之德,“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參乎天地,變化合科陰陽”,顯然說的是儒教對天圣合一、也就是對天人合一的終極追求。
如何才能滅妄情、明本性,即復性,從而實現與“天”或“天道”合一的圣人之境呢?李翱顯然借用了佛教辨證思維的工夫,強調“弗思弗慮”、“離動離靜”是復性,或者說是達到寂然不動之境的必由之路。“弗思弗慮,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無思也……方靜之時,知心本無思者,是齋戒也。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寂然不動者,是至誠也。”(《復性書》中)可見,李翱把復性分為兩步:第一步是不思不慮,齋戒其心。做到了這一步,情則不生。當然不思不慮只是求靜,尚未離于靜。動靜是相對而言的,有靜必有動。動靜皆有,便意味著仍在用情。因此,他認為還要有第二步:“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動、靜皆離,超越動、靜,本性方明,才能與圣合、與天合。不思不慮、離動離靜,顯然是佛教“破我執”及禪宗不思善、不思惡思想影響的結果。其后陽明禪“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顯然就是復性理論的翻版。如上所述,弗思弗慮是“正”,離動離靜是“誠”,李翱就是這樣將儒、佛哲學冶為一爐的。
基于弗思弗慮、動靜皆離的修養方法,李翱提出了格物致知問題:“敢問‘致知在格物’何謂也?曰: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復性書》上)李翱把格物解釋為“明辨”,把致知解釋為“不應于物”。當然,不應于物并非無知無覺,而是強調,在對事物分析辨察的基礎上,心不落于物,不執著于外物。他說:“不睹不聞,是非人也。視聽昭昭而不起于見聞者,斯可矣。”(《復性書》中)就是說,人雖然對外物有見有聞,但不為見聞所蔽,不為情欲所困,心不旁騖,不追尋外物,也就達到了“誠明”的境界,也就是善的本性復歸。
李翱的《復性書》是儒家思想在唐代發展的一個代表,也是新儒教運動從中唐到北宋的重要環節,是宋明新儒教哲學理欲之辨、變化氣質說的先導。
二、張載與新儒教哲學的開創
誠如許多學者所言,唐代士大夫排斥佛老,故儒家思想率乏理論上的建樹,而不能推陳出新,取佛家勢力而代之,不逮宋儒兼容佛老遠矣。其實,這也是思想發展的必然,唐代有如李翱、柳宗元兼容佛儒,才為宋代儒教哲學開辟了前進的方向,并創造了精致化的前提。宋明新儒教哲學,無論是以外在的“理”,還是內在的“心”為宇宙萬物之源,都是從本體論的角度詳細論證體、用關系的,而且把道德視為天的意志,或者說天的最高的命令,力圖從本體高度,重建儒教道德哲學,構建起以“理”為本體,“理一分殊”為辨證思維,“理欲之辨”為應世基礎,以及“一心具萬理”的心性本體和“三綱”“八條目”的道德踐履,由是形成系統的儒教哲學。他們所追求的正如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集》P376)在哲學上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在社會實踐中,還是以遠古黃金時代為藍圖的終極追求。
從根本上講,新儒教哲學的建立,首先是自覺地確立以“理”為本體的本體論。但其始作俑者張載,其本體不以“理”而以“氣”。
張載(公元1020—1077年)字子厚,關學的創始人和領軍人物。他是以“氣”為本體為新儒教哲學奠基的。其《易說》在注釋《易·系詞上》中“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生死之說”時,提出了“氣”本體的范疇。他說,可見為“明”,不可見為“幽”,“幽”雖不可見,但卻是另一種存在,是“天之至處”。這就是莊子說的“無始”,也就是超越有限的無限。從哲學上講就是生成宇宙萬物的本體,張載謂之“氣”。他說:
氣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氣不聚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故圣人仰觀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無之故”。(張載《易說》)
這就是說,“氣”是大千世界的原初狀態,是生成一切本體,聚則為有形的萬物,散則成無形無相之太空。它們是幽明之分,而非有無之別。“氣”本體就是如此取代人格化的天帝,宇宙萬象也是在“氣”的聚散變化中生成和發展的。
為了說明“氣”的聚散,張載又引入“太虛”的概念,以此強化“氣”的本體作用。他說:“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張載《正蒙·太和篇》)意思是說,太虛是氣聚散變化的現象,也就是天;而氣的聚散變化過程就是道;虛與氣結構而成性,心則是性與知覺總和。如此由氣——太虛——天——道——性——心的形式上的推導,不僅確立了“氣”的本體地位,借助太虛聯結氣、天,以不同的方式闡述天人合一的觀念,而且,以聚散變化為道,談心論性,為向“合內外之理”的“理”本體過度奠定了基礎。他還進一步指出:“天性在人,正猶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為物一也。受光有大小、昏明,其照納不二也。”正像日光照耀下的各種器皿,雖然大小不同,昏明有別,但光照都是來自太陽;人雖有差等,但稟受的都是太虛之性,所以說“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張載《正蒙·誠明篇》)。性與天通也就是天人合一,性為萬物之源,性也就是天道和天理了。
但是,性也有不同,同李翱的性、情之辨類似,張載規定了“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分別,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天理、人欲的命題。
張載沿襲“天人合一”的傳統,把人的至善本性歸之于與天相合的“天地之性”。“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莫非天也”(張載《正蒙·誠明篇》),天地之性至大至久,至高無上,自然就是天理、天道,也就是天性。至于氣質之性,指的是氣積聚為形質而后具有的屬性,即人的生理本能,“猶人言性氣”(張載《經學理窟·學大原上》),是一種“攻取之性”。張載說:“形而后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湛一,氣之本,攻取,氣之欲。”“口腹于飲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張載《正蒙·誠明篇》)張載就是這樣區別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而且以具有攻取性質的氣質之性為“欲”,如此也就將天理人欲之辨植入了新儒教哲學系統。
如果說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分別為理、欲之辨提供了哲學上的依據,那么,“心統性情”之說則進一步確定了“心”同天、命,性、情之間的關系及心的本體地位。“張子曰:心統性情者也。有形則有體,有性則有情,發于性則見于情。”(張載《性理拾遺》)性、情原本人心所固有,故盡心便可知性、知天,萬物也就盡在心中。所以他說:“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可見,張載的“大心”不僅統攝性情,而且盡心、知性、知天,以天下無一物非我,不只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同時也是“合天心”、“一心具萬理”,即“心統萬物”心本體論了。難怪朱熹極力稱贊“此語極佳”,“顛撲不破”(《張子語錄·后錄下》)。
三、二程與新儒教哲學的形成
新儒教哲學的形成無疑得力于二程。程顥(公元1032——1085年)字伯淳,人稱明道先生。程頤(公元1033——1107年)字正叔,世稱伊川先生。河南洛陽人,故稱其學為“洛學”。程顥說;“吾學雖有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二程外書》卷十二)。他們認為“凡事皆有理”,“萬理出于一理”,把“理”作為生成一切而無由生成的絕對存在,把具有神學目的論的“天”,一變而為抽象的哲學本體的“理”,完成了儒教哲學本體建設的使命。當然,“天理”二字說是自家體貼出來,卻也并非空穴來風,除了對歷史上儒家學說的繼承之外,難免還有對佛教哲學的汲納。程頤有一段證明“理”的絕對存在的話:“(《華嚴》之理事觀)譬如鏡燈之類,包含萬象,無有窮盡。此理如何?曰:只是釋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不過曰萬理歸于一理也。又問:未知所以破佗處,曰:亦未得道他不是。”(《二程遺書》卷十八)可見,程頤也是以佛解儒的。鏡燈之譬,取之華嚴,整個宇宙建構起來的秩序,說到底就是“萬理出于一理”,或者說就是“理一分殊”。總之,“理”就是二程創建的新儒教哲學的本體。
首先,“理”是本體,是至高無上的絕對和無限,是無跡而所以跡的形而上者。它不但真實不妄,而且生成一個有形的世界。二程說:
理者,實也,本也。(《遺書》卷十一)
天下無實于理者。(《遺書》卷三)
所以為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遺書》二上)
總而言之,“天下只有一個理”(《遺書》卷十八),而且一理貫通萬事萬物之萬理,“這一個道理,更有甚窮已?”(《遺書》卷二上)故天理流行永無止盡。大程“自家體貼出來”的“理”就是這樣被賦予本體意義的。
程顥還指出:“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遺書》卷十一)如此,理同于天,故謂之天理,并且能生成、變化萬物而為神,主宰宇宙萬象而為帝,理、神、天、帝,同體而異名。天然之理,天定之理,自然就是萬世不易之理。另外,在強調“理”對萬物的作用時,他選用了“神”,并解釋為“妙萬物而為言者”,顯然又是對佛法的汲取,與慧皎說“禪”絕對吻合。
其次,“理”又是必須遵循的道德命令,也就是道德本體。他們說:“人之所以為人者,以有天理也。天理之不存,則與禽獸何異矣!”(《粹言》卷第二)程顥在《識仁篇》中也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已也。”(《遺書》卷二上)他們不僅把“理”作為區分人與禽獸的根本,而且將原始儒家實現終極追求的內在依據“仁”也視為充盈天地之間的“理”。生成一切的本體一變而為行為的準則,也就是道德本體。新儒教哲學的現實意義常常體現于此。
二程注意到《中庸》的“誠”既是人之道,又是天之道,并以之溝通天人關系,于是引入“誠”的概念,強調心存誠敬就能夠上達天理,所謂“至誠如神”,視“誠”為貫通天地的浩然之氣,實際上將“誠”視為天理。如此與《中庸》前后呼應,原本道德范疇之“誠”,便上升為哲學范疇之“天”,之“理”,作為本體影響或支配客觀世界。
其三,不僅理與天同,而且理也在性、命之中,因此,“理”本體也就是心性本體。
二程特別強調天道與人倫的統一,所謂“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嘗有異,窮理則盡性,盡性則知天命矣。天命猶天道也,以其用而言則謂之命,命者造化之謂也”(《二程遺書》卷十八),以及“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其實一也”(《二程遺書》卷十八),從多方面說明,理同命、道、性、心,雖然名稱不同,但其實無異。性即是道,性即是理,心性天然涵理,物以一理貫通。“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二程遺書》卷二上)。顯然,程氏弟兄的“理”本體論也是從心性的終極關懷對天人合一的“體貼”。
為了說明理本體就是心性本體,二程進一步指出,把握“天理”,必須重視發揮“心”的作用,強調“學者先務,固在心志,有謂欲屏去聞見,則是‘絕圣棄智’;有欲屏去思慮,患其紛亂,則是須坐禪入定”。(《二程遺書》卷十五)他們承認人欲存在的客觀性,認為“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亦難為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唯是心有主。如何為主?敬而已”。(《二程遺書》卷十五)“心有主”就是“主敬”。只要發揮心的主宰作用,就能夠遏止人欲雜念滋生,也才能與“天理”豁然貫通。“心有主”突出的還是心的本體地位。如此“養心”,便能識仁盡性,渾然與物同體,便是圣賢氣象、孔顏樂處!“養心”也就成為新儒教哲學的重要方法。
在說明心的本體地位時,二程還指出:
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故天理明矣。(《二程遺書》卷二十四)
“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惟精微一”,所以至之,“允執厥中”,所以行之。(《二程遺書》卷十一)
人心、道心之分,既彰顯了天理、人欲之別,也有意無意地透漏出理、欲同源于心的意思,與佛家凈、染同源不謀而合;所行中庸之德,顯然又強化了超二元對立的心本體的作用。
四、朱熹與新儒教哲學的完成
朱熹(公元1130——1200年)是將新儒教哲學系統化的集大成者,是影響其后學術、政治六七百年之久的“萬世宗師”。他繼承并深化亨??系在一起,以天人合一的固有觀念,轉向心性本體的論證。他說:
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論語集注·里仁》)
誠是體,萬物之理便是用。一體而有萬用,理一分殊不言自明,心統萬物也就是合乎邏輯的推理。
關于心的本體地位和本體作用,朱熹說的也很清楚。諸如:
人有是心,莫非全體。(《孟子集注·盡心》)
心之全體,湛然虛明,萬理具足。(《朱子語類》卷十五)
心,只是一個心,非是以一個心治一個心。(《朱子語類》卷十二)
虛靈,自是心之本體。(《朱子語類》卷五)
盡心,則知至之謂也。(《孟子集注·盡心》)
夠了,所有這些話,無非是說“心”量廣大,無所不包,至大無外;藏往知來,無所不知。這又是同佛家說“心”、“即心是佛”相互滲透的印證。
論及心、物關系,朱熹還是從天人合一的角度入手。他說“自天之所賦與萬物言之,故謂之命;以人物之所稟受于天言之,故謂之性,其實,所從言之地頭不同耳”(《朱子語類》卷九十五)。天賦予萬物者是命;人所稟受于天的便是性。在朱熹這里,“性”這一概念有兩重含義:第一重含義是天命之性、本然之性,因為與天理相通,也就是“理”性;第二重含義是氣質之性,只是相對于天命之“理”性而言,并非別有一性,說的是氣質稟受之性,理氣一體渾成之性。天命之性是從本然上言,從理上說;氣質之性則兼理、氣而言,是從形下的角度上說。如此性具理、命,不僅合天人為一,而且也為心統萬物(包括理、氣在內)的命題奠定了思辨的基礎。
基于此,朱熹給予張載“心統性情”之論以具體說明。他指出:仁、義、禮、智,性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以仁愛,以義惡,以禮讓,以智能知者,心也。從本體上看,性無不善;以其發用言,則有善惡。仁、義、禮、智之性體,因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和智能之心而發于外,實際上講的就是心統性情、心統內外、心統萬物。所以他一再申明:“心者,人之神明”(《孟子集注·盡心上》),“心之全體湛然虛明,萬理俱是”。(《朱子語類》卷五)如是心具眾理,自然也就是“心與理一”了。
當然“心與理一”并不是說心就是理,只是講心性就其合處而言“固只一理”。朱熹說:“心主于身,其所以為體者,性也;所以為用者,情也,是以貫乎動靜而無不在焉……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答何叔京二十九》,《朱文公文集》四十)心者性、情之主,把心、性、情之間的主從關系說得非常清楚,雖然,他的主、體、用不是嚴格的哲學上的概念,但還是沿襲中國宗教哲學心、性合一的思路。體即主,心也就是性,盡心則可知性,可以窮理,“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孟子集注·盡心》)——“眾物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朱子語類》卷十五)朱熹就是這樣論說心性,以一心具萬理的邏輯前提,印證“心統萬物”的心本體地位和心本體作用。所謂“合內外之理”的目的就在于推促天理本體論向心性本體論的過渡,把“心”作為生成一切,包容一切,主宰一切的本體。因此可以這樣說,沒有程、朱繁難的理、性、心的辨析,就沒有陸九淵、王陽明簡易的“心即理”的心本體論。朱、陸鵝湖講論不合,只有繁簡的不同,而無本質上的差異。他們都是新儒教哲學的學者。
順便說明,既然“心統性情”、“心統萬物”,善惡也就皆由“心”生。無論朱熹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雖然他們說人心即天心,或者說“心即理”,最終還是流露出善惡同源的意識。理、欲之辨實基于此。朱熹指出,“心與理一”的前提是“解蔽”,而蔽心之“塵垢”主要是“人欲”。“人欲”與“天理”相對,同源于心,故稱“人心”。人心與道心或天理,在朱子看來“本只是一個物事,但所知覺不同”(《朱子語類》卷七十八),其覺于理者為道心,其覺于欲者為人心;本原于性命之正者為道心,茍徇于形氣之私者為人心。人心“不是全不好底”,只因其容易流于形氣之私、人欲之蔽,而具有“危”的特性;道心則因人欲對天理的塵封和障蔽,而幽微難顯。所以朱子教誨門人“明天理,滅人欲”,讓天理流行,本心朗照。當然,存理滅欲的理欲之辨,無疑體現了對“心”的終極追求,也是在心本體的主宰下完成的涵養功夫。至于王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說的也是善惡同根于“心”,只不過有體用之別,把“心”辨析地更為清晰罷了。這又是即體即用的辨證思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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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湖南大學學報》200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