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濟義玄河北傳法考
唐末五代是中國禪宗的五宗形成與初傳期。在禪門五宗當中,唯有臨濟宗發源于北方,其它四宗皆形成于江南。臨濟宗創始人義玄(?-766)的傳記資料較少,要了解他在河北傳法的情況必須對現存有限的文獻記載作細致的考察?,F僅將筆者的考察結果介紹給諸位學者,希望得到諸位的指教。
一、河朔三鎮和臨濟宗發源地鎮州
在唐末五代先后形成的禪宗五個宗派中,臨濟宗發源地在現在的河北省正定市;溈仰宗的發源地和傳法中心在現在湖南省寧鄉縣、江西省宜春縣;曹洞宗在江西省宜黃縣、宜豐縣;云門宗在廣州省乳源縣;法眼宗在江蘇省南京市。其中只有臨濟宗發源于江北,其它皆發源于江南。河北省正定在唐代是著名的”河朔三鎮”中的鎮州的治所所在地。
唐朝在安史之亂(755-763)以后,中央集權更加衰弱,被迫承認安史部將保存地方實力,任命張忠志(后賜名李寶臣)為成德鎮節度使,又命薛嵩為相衛節度使,李懷仙為幽州節度使,田承嗣為魏博鎮節度使。魏博鎮后來兼并了相衛,與成德、幽州二鎮并稱為河朔三鎮,或河北三鎮,占據今河北、河南、山東一帶廣闊地域。三鎮擁有重兵,自署文武官員,戶籍不報中央,賦稅也不繳朝廷。由于三鎮的統治者內部的爭奪和藩鎮之間的兼并,到唐末時,三鎮的節度使已經幾度改換門庭,但三鎮的擁兵割據的情況沒有改變。河朔三鎮和其它擁兵割據的藩鎮不僅經??咕苤醒氤⒌恼?,而且不斷挑起反抗唐王朝的戰爭。
成德鎮,又名恒冀、鎮冀、成德軍,唐末稱武順道,治所在恒州(后改鎮州)真定(今河北正定)。正定城位于滹沱河的北岸,在有的禪宗史書中被稱為“河陽府”或“河府”。成德鎮的轄境屢有變動,但長期轄有恒州、冀州、深州和趙州,相當于現在的河北沙河、滹沱河下游以南,獻縣、柏鄉、南宮、棗強以北的地區。在李寶臣之后,經歷王武俊及其子孫,王廷湊取得這一地區的統治權,并且擁有朝廷授于的“檢校右散騎常侍、鎮州大都督長史、成德軍節度使、鎮冀深趙等州觀察使”等頭銜。到五代為止,據有此地的是王廷湊的子孫。他們的名字和在位的時間是:王元逵,834-854年;王紹鼎,854-857年;王紹懿,957-866年;王景崇,866-883年;王熔,883-921年,正式稱趙王。[1]臨濟義玄到鎮州傳法的時間大約是在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禁斷佛教前后,直到他去世(766年)為止,統治鎮州的節度使先后是王元逵和王紹鼎、王紹懿兄弟,而以王紹懿統治時間最長,前后有十年,正是義玄名聞遐邇的時候?!锻ㄨb》卷二五○對他評論說:“為政寬簡,軍民便之。”《臨濟錄》中一再提到的“王常侍”當就是他。因為他除正授鎮州節度使外,尚擁有所謂“檢校右散騎常侍”等頭銜(《舊唐書》卷一四三〈王紹懿傳〉)。
臨濟義玄晚年曾應請住在魏博鎮的治所所在地魏州貴鄉傳法,并在此地去世。貴鄉在史書中也被稱為魏府,在五代后唐時一度改名廣普,后漢時改稱大名,故在后來有的史書中也把唐朝時的貴鄉稱為大名。義玄在河北一帶地方傳法時,魏博鎮的節度使是何敬弘(原名何重順,840-866年在位),因為他從朝廷受有“兼中書令”的頭銜(《新唐書》卷二一○〈藩鎮魏博·何重順傳〉),所以在公乘億為義玄弟子存獎寫的《塔碑》中稱之為“中令何公”。
唐朝佛教的巨大發展,寺院、僧尼以及所占土地數量的激增,必然招致與唐中央政府在經濟利益方面發生沖突。唐武宗即位后,信崇道教,親近“排毀佛教,言非中國之教,蠹耗生靈,盡宜去之”的道士趙歸真(《舊唐書》〈武宗紀〉),便以“懲千古之蠹源,成百王之典法,濟人利眾”為標榜,著手限制和削弱佛教,先廢毀廣建于山野鄉村的眾多小寺、蘭若,命十萬多僧尼還俗,然后在會昌五年(845年)下詔大規模地禁斷佛教,此即佛教史書所說的“法難”和“滅佛”,共毀寺四千六百余所、招提蘭若四萬余處,命僧尼二十六萬多人還俗,沒收良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舊唐書》〈武宗紀〉《通鑒》卷二四八)
武宗下令禁斷佛教雖在全國很大地區對佛教勢力給以極大的打擊,但由于中央集權的軟弱無力和地方軍政官員、藩鎮的拖延和對抗,在許多地區沒有完全貫徹禁斷佛教的詔令。不僅南方兩浙、宣、鄂、潭、洪、福、三川等地對毀廢佛教的詔令不認真執行,采取“姑務寬容”的做法(唐武宗《加尊號后郊天赦文》,載《全唐文》卷七八),而且北方的河朔三鎮等地的節度使則干脆公開對抗。日本天臺宗的求法僧圓仁(794-864)當時尚滯留中國,將他所看到的毀廢佛教的情景在其《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作了生動的記載。此書卷四載有他在會昌五年十一月三日寫的日記,其中說:
三、四年已來,天下州縣準敕條流僧尼還俗已盡;又天下毀拆佛堂、蘭若、寺舍已 盡;又天下焚燒經像、僧服罄盡;又天下剝佛身上金已畢;天下打碎銅鐵佛,稱金兩收 驗訖;天下州縣收納寺家錢物、莊園,收家人、奴婢已訖。唯黃河以北,鎮、幽、魏、 潞等四節度,元來敬重佛法,不毀拆寺舍,不條流僧尼。佛法之事,一切不動之。頻有 敕使勘罰。云:天子自來毀拆焚燒,即可然矣。臣等不能作此事也。
此時鎮州、幽州、魏博的節度使分別是王元逵、張仲武、何弘敬。他們都信奉佛教,保護佛教,反對武宗的禁斷佛教的詔令。因此這些地方的佛教沒有受到嚴重損失,能夠繼續發展??梢哉f這是義玄與其弟子能夠在這里順利開展傳法活動并較早地創立臨濟宗的一個重要因素。
從唐代佛教發展的總體來看,武宗毀廢佛教僅是一個暫短的插曲。武宗在下令大規模地毀廢佛教的翌年三月去世,繼位的宣宗篤信佛教,下令恢復佛教,使佛教又迅速發展起來。然而此后,在佛教諸宗派中發展最快,并且逐漸躍居為中國佛教主流派的是便于社會各個階層接受的簡單易行的禪宗。
二、義玄到鎮州時間的推定
義玄是何時到達鎮州的,史書沒有明確的記載。我們只能根據相關資料對此作大致的推定?!杜R濟錄》〈行錄〉有這樣一段記載:
師因半夏上黃檗,見和尚看經。師云:“我將謂是個人,元來是揞黑豆老和尚?!?/p>
住數日,乃辭去。黃檗云:“汝破夏來,不終夏去?!?/p>
師云:“暫來禮拜和尚?!?/p>
黃檗遂打趁令去。師行數里,疑此事,卻回終夏。師一日辭黃檗。黃檗問:“什么處去?”
師云:“不是河南,便歸河北?!?/p>
黃檗便打。師約住,與一掌。黃檗大笑,乃喚侍者,將百丈先師禪板、機案來。
師云:“侍者,將火來!”
黃檗云:“雖然如此,汝但將去,已后坐卻天下人舌頭在?!?/p>
中國佛教以陰歷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為夏安居日,或簡稱坐夏,僧人在這期間靜居寺內坐禪修行,接受供養,一般不外出。義玄在大愚死后也許到各地游方一個時期,在五月下旬“半夏”的時候回到黃檗山。黃檗希運在武宗會昌二年(482年)應洪州刺史、江西觀察使裴休的邀請離開黃檗山到南昌龍興寺傳法。在裴休于會昌三年(843年)改任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以后,也許又回到黃檗山。會昌五年(845年)武宗禁斷佛教,希運與弟子逃隱山林。宣宗即位恢復佛教,他又出來傳法。裴休在大中二年至四年(848-850年)任宣州刺史、宣歙觀察使時,迎請他到宣城開元寺傳法。[2]也許在此后希運又回到黃檗山,直到大中九年(855年)于山中去世。那么,義玄是在武宗禁毀佛教之前回到黃檗山呢,還是以后?僅從這段記述是得不出結論的。據這個記載只可看到義玄最后離開希運而打算去河北傳法的情景:在一個中夏時節,義玄匆匆回到黃檗山探望希運,看到希運正在讀經,便譏諷他是收藏黑豆(比喻經文)的老和尚,數日后告辭;途中對希運的問話有疑,又折回黃檗山度過夏安居;在告辭離山時,希運將“百丈先師”遺留下的禪板、機案傳給義玄,并預言他將來在禪宗界會有一番大的作為。義玄告訴希運自己的去向:“不是河南,便歸河北”。結果,他選擇了河北鎮州。
義玄最后決定到河北當是受到慧寂勸告的影響。義玄在黃檗山時曾奉師命到湖南潭州大溈山同慶寺給師叔溈山靈 右送信?!杜R濟錄》〈行錄〉記載:
師為黃檗馳書去溈山。時仰山作知客,接得書便問:“這個是黃檗底, 那個是專使底?”
師便掌。仰山約住云:“老兄知是般事,便休。”
同去見溈山。溈山便問:“黃檗師兄多少眾?”
師云:“七百眾。”
溈山云:“什么人為導首?”
師云:“適來已達書了也?!?/p>
師卻問溈山:“和尚此間多少眾?”
溈山云:“一千五百眾?!?/p>
師云:“太多生?!?/p>
溈山云:“黃檗師兄亦不少?!?/p>
師辭溈山。仰山送出云:“汝向后北去,有個住處?!?/p>
師云:“豈有與么事?”
仰山云:“但去,已后有一人佐輔老兄在。此人只是有頭無尾,有始無終?!?/p>
師后到鎮州,普化已在彼中。師出世,普化佐贊于師。師住未久,普化全身脫去。
靈 右(771-853),據《宋高僧傳》卷十一本傳是在唐憲宗元和末(820年前后)到潭州(治今長沙),不久入大溈山,在當地信徒的支援下建寺傳法,除在武宗毀佛時一度還俗外,直到大中七年(853年)去世一直在溈山傳法。弟子仰山慧寂(807-883),年十八為沙彌,數年間先后參宗禪師、耽原禪師,入大溈山投到靈 右門下時仍是個沙彌。時間當在文宗太和元年(827年)前后,在溈山十四、五年,大約在會昌元年(841年)前后離開溈山,到袁州仰山(在今江西宜春縣)傳法。(參《祖堂集》卷十八〈仰山和尚傳〉、《宋高僧傳》卷十二〈慧寂傳〉)據此,義玄應在慧寂離開溈山之前到溈山為師送信,此時尚未遭遇毀佛,溈山和黃檗都很興盛,溈山有僧眾1500人,黃檗山有僧眾700人?;奂鸥嬖V他河北的一些情況,勸他到那里傳法。也許就在此后不久,即會昌二年(842年)希運應裴休之請赴南昌以后,大約在武宗禁斷佛教前后,義玄到了河北鎮州,住入城東南角瀕臨滹沱河的臨濟院居住傳法。當地有位普化和尚,在義玄到來之后曾協助他傳法。
根據以上的考察,義玄是最初從在溈山擔當知客的慧寂處得知北方有個“住處”,產生到北方的念頭,在會昌二年(842年)希運應裴休之邀離開黃檗山之前,到黃檗山去辭別希運,大約在會昌五年(845年)前后展轉到達鎮州。
三、義玄與“王常侍”、“中令何公”
義玄在到達鎮州后,先住在地處真定城東南滹沱河北岸的臨濟院。寺名“臨濟”是取瀕臨河渡之意。《臨濟錄》〈行錄〉后附臨濟小傳中說,義玄住進臨濟院之后,普化和尚曾輔助他傳法,而正當義玄傳法活動取得進展的時候(所謂“師正旺化”),普化去世。又載:
適丁兵革,師即棄去。太尉默君和于城中舍宅為寺,亦以’臨濟’為額, 迎師居焉。
這里“兵革”是指什么事件?默君和是何人?對此段文字應作何解釋?日本柳田圣山在《佛典講座30·臨濟錄》的注釋中引證江戶時代道忠的考證,以《太平廣記》卷一九二所載〈默君和〉的記述對此解釋,然后認為從時間上看與這個記載不相應?!短綇V記》的記載大意是:并州軍(指李克用的晉軍)攻犯常山縣邑(指成德軍轄地),趙王王熔求救于燕王(指盧龍節度使)李匡威,擊退并軍后,李匡威因其弟篡位占據其境土而滯留于趙,陰謀篡奪趙王之位。一日,以武力劫持趙王,但被屠者默君和拯救。事后默君和受封賞。雖未記時間,但此事基本可信。據《新五代史》卷三九并參《通鑒》相關記載,從景福元年至景福三年(892-894年)晉軍三度進犯鎮、趙諸地,王熔求救于盧龍節度使李匡威,李匡威后因弟篡位居于鎮州,策劃占據鎮州。王熔被他劫持時為屠者默君和所救。從時間來看,此時義玄早已去世,王熔尚未稱趙王。也許是默君和后來確實在城中建寺名臨濟寺,但居住者不是義玄,而是他的后繼弟子。
那么,此處的“兵革”指什么呢?據史書記載,從王元逵擔任成德軍節度使至其子王紹鼎、王紹懿為止(公元834-866年),與朝廷的關系較和順,鎮州諸轄地大體是平靜的。王紹鼎在位僅三年(從854-857年),《通鑒》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載:“紹鼎沈湎無度,好登樓射彈人以為樂,眾欲逐之;會病薨,軍中立其弟節度副使紹懿。”這簡單的幾句當中蘊藏著一個事實,在王紹鼎死前醞釀著一場兵變。按照唐代藩鎮慣例,節度使的親兵(牙兵)很有權勢,在有的場合可以廢立節度使,然后請朝廷降詔確認。王紹鼎晚年,他的親兵與鎮州民眾也許已有推翻他的準備和動作,影響到地處城東南的臨濟院的安寧。此也許就是使得義玄離開臨濟院的原因。義玄離開城東南的臨濟院以后既然不可能住入后來默君和建的寺院,那么只能是別的寺院,也許是真定城北邊某處的一個寺院。
《臨濟錄》〈行錄〉后附臨濟小傳記載:
后拂衣南邁。至河府,府主王常侍延以師禮。
成德鎮的治所——大都督府、節度使府設在真定,因此真定也被稱為河府,因在滹沱河北,也稱河北府、河陽府。從這段記載可知,當義玄進入真定城時,受到成德鎮節度使“王常侍”的禮敬,以師待之,可能將他安置于某個寺院居?。欢诖艘郧傲x玄在鎮州傳法,似乎尚未與成德鎮節度使發生直接關系。那么,這位“王常侍”是誰呢?是王“右散騎常侍”之略,是成德鎮節度使王紹懿。據《舊唐書》卷一四二〈王紹懿傳〉并參《通鑒》相應記載,在其兄王紹鼎死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命“節度副使、都知兵馬使、檢校右散騎常侍、鎮府左司馬、知府事、兼御史中丞王紹懿,本官充成德軍節度觀察留后”,當年正授成德軍節度使、檢校工部尚書。可以想像,從此之后義玄的傳法事業在鎮州最高軍政當局的支持下取得迅速發展,義玄在佛教界的影響也日大。
元本《臨濟錄》開頭載:
府主王常侍與諸官請師升座。
師上堂云:“山僧今日,事不獲己,曲順人情,方登此座。若約祖宗門下,稱揚大 事,直是開口不得,無你措足處。山僧此日,以常侍堅請,那隱綱宗。還有作家戰將, 直下展陣開旗么?對眾證據看?!?/p>
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
師便喝。僧禮拜。師云:“這個師僧,卻堪持論。”
問:“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
師云:“我在黃檗處,三度發問,三度被打。”
僧擬議,師便喝,隨后打云:“不可向虛空里釘橛去也?!?/p>
有座主問:“三乘十二分教,豈不是明佛性?”
師云:“荒草不曾鋤?!?/p>
主云:“佛豈賺人也?”
師云:“佛在什么處?”
主無語。師云:“對常侍前,擬瞞老僧。速退,速退,妨他別人請問?!?/p>
復云:“此日法筵為一大事故,更有問話者么?速致問來。你才開口,早勿交涉也。 何以如此?不見釋尊云:法離文字,不屬因,不在緣故。為你信不及,所以今日葛藤。 恐滯常侍與諸官員,昧他佛性,不如且退?!?/p>
喝一喝云:“少信根人,終無了日。久立,珍重?!?/p>
這里記述了義玄某日上堂說法的全過程。義玄應成德鎮節度使、檢校右散騎常侍王紹懿與其部下官員之請,上堂升座說法。義玄首先表示,按照禪宗祖師的傳統,是不應當開口講述佛法的,但由于王常侍諸官的請求,不得已才上堂說法,宣示禪宗的“綱宗”(要義)。在義玄與僧就禪法的問答當中,這位節度使是直接參與了的。義玄通過回答僧的參問主要表述了三個意思:一、佛法不可用語言宣示;二、表明自己是傳承黃檗希運的禪法;三、宣稱傳統的“三乘十二分教”不能闡明佛性的道理,如同不可期望不鋤荒草而可收獲莊稼一樣,也不可期望通過修學傳統佛法而達到解脫。在師徒答問中表現出禪宗活潑的傳法風格。義玄用大喝來示意僧問“佛法大意”之無當,而僧以禮拜來表示已經理解,因此義玄以此僧“卻勘持論”來表示認可。義玄以“不可向虛空里打釘橛”來比喻用世俗的語言來表述佛法之不可能。當王紹懿對義玄貶低“三乘十二分教”提出質問:既然經教是出自佛之口,難道佛也騙人嗎?他竟反問:“佛在什么處?”對此,王紹懿無言以對。看來,這位節度使對佛教是信奉的,對正在興起的禪宗已經產生興趣。
在《臨濟錄》中還有記載:
師因一日到河北府。府主王常侍請師升座。
時麻谷出問:“大悲千手眼,那個是正眼?”
師云:“大悲千手眼,那個是正眼?速道,速道!”
麻谷拽師下座。麻谷卻坐。師近前云:“不審?!甭楣葦M議,師亦拽麻谷下座。師 卻坐。麻谷便出去。師便下座。
也許義玄并不固定住在真定城內,但經常應王紹懿的邀請在城內某寺院說法。在一次說法中,有位麻谷和尚[3]站出來問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的正眼在什么地方。這也是一個如同佛法真義、真如等一樣不能用語言表述的問題。因此義玄以反詰語問他,最后竟演出互相拽拉搶座的一幕。大意是,你問我,我不答;我反過來問你,你也不答,各以為自己據理取勝,應據座。對此,王紹懿看在眼里,并不責怪,說明他對禪宗的棒喝機辯等已有相當了解。他有時雖對禪宗的做法有所疑問,但經過義玄的獨具一格的解釋,也能理解?!杜R濟錄》〈勘辨〉記載:
王常侍一日訪師,同師于僧堂前看,乃問:“這一堂僧還看經么?”
師云:“不看經。”
侍云:“還學禪么?”
師云:“不學禪。”
侍云:“經又不看,禪又不學,畢竟作個什么?”
師云:“總教伊成佛作祖去。”
侍云:“金屑雖貴,落眼成翳。又作么生?”
師云:“將為你是個俗漢。”
據此,王紹懿也回訪義玄的寺院。一日訪問寺院時,向義玄問僧堂中的僧人是否看經學禪,對此,義玄一律作否定的回答。當他問這些僧到底做什么的時候,義玄肯定地回答:最終要教他們“成佛作祖”。他所說的“金屑雖貴,落眼成翳”的話是什么意思呢?是表示已經理解了義玄的解釋,并用隱喻從更高層次上提出反問,“成佛作祖”雖好,但如果對此產生執著又怎樣呢?義玄的“將為你是個俗漢”含有褒意,是說:本來我還以為你是個俗漢呢!
從《臨濟錄》的記述中,鎮州的高級官員對義玄已經相當熟悉,對禪宗的風格也有所了解?!纯北妗抵杏羞@樣一段:
師因入軍營赴齋,門首見員僚。師指露柱問:“是凡是圣?”
員僚無語。師打露柱云:“直饒道得,也是個木橛?!北闳肴?。
成德鎮節度使有自己的軍隊--牙軍,自然有軍營。也許節度使有時進城中的府衙處理政務,有時到處于城外的軍營處理軍務,也在軍中進行社交活動,例如舉辦齋僧的儀式。義玄某次應邀到軍營赴齋,在門口指著露天木柱問是凡是圣,節度使府衙的官員雖默然無對,但似乎并不把義玄的行為看作是反常的狂舉。至于義玄的自言自語是什么意思?僅僅指的是木柱,還是暗含嘲諷這些官員之意?不好斷定。從這段描寫也可以看出,義玄與節度使的關系已經相當密切了。
義玄在去世前幾年曾到過河東道的河中府。河中府曾為蒲州,治所在河東縣。義玄在此多少時間已經無從判斷,此后應請到了魏博鎮。公乘億《魏州故大德獎公塔碑》記載,大約在唐懿宗咸通元年(860年)前后,存獎投到義玄門下,從受禪法之后,便啟程云游江南名山禪寺,曾參謁仰山慧寂之門,某日忽然聽說其師義玄應請已去蒲州,便迅速北上尋師侍奉。碑文曰:
遽聞臨濟大師已受蒲相蔣公之請,才凝省侍,飛錫而遽及中條,尋獲參隨。置杯而 將渡白馬,當道先太尉中令何公,專發使人迎請臨濟大師。和尚翼從一行,不信宿而至 于府下,而乃止于觀音寺江西禪院,而得簪裾繼踵,道俗連肩。曾未期年,是至遷化。 斯蓋和尚服勤道至,展敬情深,無乖靈堵之儀,克盡茶毗之禮云。
“蒲”即蒲州,開元元年(713年)改為河中府,當年又復為州;乾元三年(760年)又改為河中府。治所在河東縣,在今山西省永濟縣西蒲州。碑文中用“蒲”作為河中府的代稱?!捌严嗍Y公”,當即身居相位的河中節度使蔣伸。據《舊唐書》卷一四九、《新唐書》卷一三二〈蔣伸傳〉和《新唐書》卷六十三〈宰相表下〉,蔣伸在咸通二年(861年,表謂三年)被任為河中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至咸通四年(863年)由畢 咸繼其位(《舊唐書》〈懿宗紀〉,并參吳廷 《唐方鎮年表》卷四)。中條是地名,據《元和郡縣志》卷十二,在河東縣南十五里有雷首山,又名中條山。白馬在滑州,在今河南省的滑縣,北臨黃河。“太尉中令何公”,是魏博鎮節度使何弘敬,大中十三年(859年)詔兼中書令,咸通七年(866年)死,朝廷贈太師之號(《新唐書》卷二一○〈何弘敬傳〉);此處之“太尉”當誤,應為“太師中令何公”。此碑撰于何弘敬死后,用的自然是后來的稱謂。上面引文大意是說,存獎正在南方仰山慧寂之門參禪的時候,聽說義玄應河中府長官蔣公之請到了河東縣城,決定前往看望服侍,便以最快的速度到達河東縣南的中條,在那里與義玄相逢,護侍義玄往河北方向走,在到達白馬將渡黃河的時候,魏博節度使何弘敬派專人前來將
義玄迎請到魏博府所在地貴鄉縣城,安置在觀音寺的江西禪院,立即受到當地官員、士大夫和眾多僧俗信徒的歡迎,前來參謁者不斷。義玄在此幾年后去世。存獎一直守候在義玄的身邊,并參與茶毗葬禮。
對于義玄從鎮州至魏州的事,《臨濟錄》〈行錄〉后附臨濟小傳有極其簡要記載,說義玄在鎮州府住的時間不長,“即來大名興化寺,居于東堂?!笨梢娰F鄉城中的觀音寺就是興化寺,也許興化寺是后來的名稱。
據上所述,義玄在河北傳法的后期,直接得到了成德鎮節度使王紹懿、魏博鎮節度使何弘敬的支持,為臨濟禪法的傳播提供了優越的環境和條件。
在唐五代禪宗興起的過程中,一些大的禪宗傳法中心和派別幾乎都得到當地的刺史、觀察使或節度使以及后來的割據君王的支持,得到順利發展的。僅就南宗來說,馬祖及其法系的智藏、普愿、希運、靈 右、慧寂等人,石頭法系的道悟、宣鑒、義存、文偃、文益等人,皆是如此。可以認為,禪宗迅速發展成為佛教的主流派和禪門五宗的相繼成立,如果沒有這樣多的軍政官員和士大夫“外護”的理解和支持是難以想像的。
注釋:
[1]以上據《舊唐書》卷一四二、《新唐書》卷二一一及《通鑒》有關記載。
[2]裴休,《舊唐書》卷一七七、《新唐書》卷一二八有傳,另參見《舊唐書》的〈武宗紀〉、〈宣宗紀〉。日本吉川忠夫《裴休傳》(載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92年《東方學報》第64冊),對裴休生平及與宗密、希運、靈的關系作了詳細考察,可以參考。
[3]“麻谷”,身份不好斷定。《景德傳燈錄》卷七有馬祖弟子蒲州麻谷山寶 徹禪師。但從年代來看,不會是向義玄問法的麻谷。卷十二〈義玄傳〉所載麻 谷參謁義玄的語錄,用小字在“麻谷”名字下注曰:“第二世”。